死了一千次的万人嫌(148)
这些年谢纾过得精力憔悴,他死死地瞪着还在朝他假笑的宋白笙,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起码不用跟这个死变态共处一室。
宋白笙在少年转身的那一刻笑容就收敛起来,整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年压抑着愤怒的身影。
他看着他渐渐走远。
后面谢纾依然在不断地杀人,他提着剑,一身红衣,遇匪杀匪,见鬼杀鬼,剑断了十几把,上面是流不尽的血。
可是杀的人不仅要凡人,也有罪恶多端的魔修。宋白笙并未一统魔教天下,因此也有不少散修的魔修为非作歹。
他只有一人,力有不逮,最开始又容易粗心大意,没有经验,所以死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破破烂烂的袋子——这具身体已经被利剑刺穿无数次了,他的头与脖颈像是藕断丝连的根,随时都能再被斩下。
若是轮回会在身上留下疤痕,他的脖颈恐怕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他一开始疼得厉害,会偷偷缩在一个角落里无声无息地哭,他抱着小腿,整张脸埋在膝盖里蹭眼泪,想娘亲,想曾经的那个师兄,想他再也回不去的温暖的家。
后来那疼痛已经逐渐地习惯了——但他不是习惯疼痛,而是习惯忍耐,习惯在被人杀死后,在下一次的轮回中躲过那致命一剑。
而在他被散修魔教怪笑着拖在马车后折磨时,他也终于能拿起剑,往自己的脖颈上利落地划破。
一路走过来,他踏着尸山血雨,踩着自己一地的尸体,往前走。
那被岁月侵蚀的通天石碑上,疯狂的刻痕越来越多,他的修为也越来越高,一身武艺愈发炉火纯青,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
洛水祭祀斩河神,舞宴一剑屠名贵,花开时节动京城。
他感觉自己已经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他的皮肉被漫长的光阴拖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旁人眼里的三天,在他的概念中,说不定已经过去了一年。
可他的骨头还扎根在原地,扎根在那个有母亲在,有“他”在的第一次轮回中,他屡屡回望,终于有一天,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好远。
远到物是人非,隔着弥天大雾,他已经看不清那两人的面孔。
他回去过昆仑,可那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他驱逐流放了自己,于是真的成了个流浪儿。
人间不接纳他这个时间线不同的怪物,明明在旁人看来是昨日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却仿佛相隔百年。
从前的明月比今时圆,然而隔着百年的辛苦长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注】
死的感觉很孤独。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可是宋白笙却能看到少年往日里如星辰耀眼的眸子渐渐被迷茫笼罩,死气沉沉,再也看不见一点光。
春天的小白杨曾经拥有过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如今却成了夏末开到尽头的荷叶,颓靡沉静,徒留残风晓月。
陪伴少年的只有孤独和无数个噩梦惊醒的夜晚,在梦中他被那些杀过的人蚕食,被他们捂住口鼻往深海中下坠。
或许是死太多次,秘境外,百姓们动摇起来·,忍不住低声道:
【……可,这样看来,谢纾杀的,好像都是恶人吧?】
【魔修,鱼肉乡里的名贵,以河神祭为噱头抓童男童女的村镇……】
【他看上去……是不是有点可怜?】
九州地域辽阔,仙盟虽坐镇其间,负责管辖大大小小的事物与统领小门派,可这片土地上依然还有很多光照不到的角落。
而谢纾前往的,恰恰是那些光找不到的“角落”。
他杀了人,大家知道,可他杀的是什么人,仔细想想,或许大家都不知道。
没有人会去统计一个魔修剑下有多少亡魂,也没有人会去辨别,那些亡魂是否死得其所。
百姓们沉默着,若不是发生后面的事情,谢纾现在所作所为,甚至可以称为侠客,可以称为……英雄。
可怎么后面就沦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他看上去好疼的样子,所以……他其实已经死了那么多次吗?】
有人抬头望向石碑,惊悚地发现,那上面的数字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三百多道刻痕。
【每一道刻痕,代表一次死亡……】
每一道刻痕,也代表少年眼里的光会少一分。
有人光是想想,要自己死三百多次,就觉得毛骨悚然,脸色发白起来。
要怎样的毅力,怎样的恒心,才能继续往前走。
他前面明明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可他还在那样固执地走,就好像在死亡的尽头,他能找回自己的归属。
李廷玉沉默不语。他捏着拳头,每当谢纾死在他面前一次,他就感觉心脏被狠狠地捏紧了,像是一团皱巴巴的纸,扔在地上,被人反复地碾压、践踏。
他定定地看着谢纾一次又一次地倒在血泊中,乌黑的长发如玄色绸缎一般散在泥地里,掩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那一点点面容上写满了疲惫,肌肤苍白,毫无血色。
可是他没有预想中的痛快。
那种报复般的爽快感并没有出现在他身上,反而涌现出一种不知所谓的酸涩感。
明明他一直所希望的,谢纾被千刀万剐的场景,真的出现在他眼前。
毕竟这数百次的死亡,怎么比不上抽筋拔骨?
可他好像也没那么开心。
那股气息重新郁结在他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只能直直地盯着那个秘境,在这一刻,油然而生一种期待感——
他希望谢纾后面真的去做那些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