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一千次的万人嫌(170)
“你告诉我我就能去做!这里有一千多人的性命,我……”
谢纾语无伦次,暴雨冲刷在他的脸庞上,雨迹在他苍白清秀的脸上蜿蜒而下。天道沉默半晌,最后缓缓道:【可是那也只是一千多人的性命而已。】
谢纾凝固住了,他慢慢地扭头,整个人像是一个锈蚀的木偶,他喃喃道:“什么叫……而已?”
【一千多人,和数百万人的性命想必,你救哪一个?你不杀了他们所有人,疫病会扩散,扩散到九州的每一个城邦,所有人都会变成没有意识的杀戮傀儡。】
谢纾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怔然,“可是……人的性命,是能攀比的吗?”
“那不该是用生命衡量的东西啊!”
三天,他只有三天时间。
可是三天眨眼即逝,无论他重来多少次,依然会重蹈覆辙。
他或许也可以回到更早的时期,可是猩红病的潜伏时期不定,或许只有一天,或许有……十年。
可是如果不断地尝试,不断地重来,不断增加一点微小的概率,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尝试着,改变这样的结局?
谢纾握着剑,他跪在雨中,雨水将他打得透湿,乌发湿哒哒地黏在他雪白的侧脸,他把剑横在脖颈,翕动着嘴唇。
“我什么都没有,唯独不会死,这是我唯一的依仗。”
天道说过,他和李廷玉是天选之人,天道庇佑,所以他们不会死于疫病。
可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
难道他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吗?
他咬着牙,一次失败,那就再来一次,十次,上百次。
天道对他说道:【汝心之固,固不可彻。】
【你不可能护所有人周全,你做不到的。】
“闭嘴!!!”
少年不知道第多少次从满地泥泞中爬起,他一身寥落,瘦弱苍白的手几乎快握不住剑,可他一双眼睛透亮,像是有顽强的火冲天而起,烧穿了琉璃。
李廷玉呆滞地看着少年不断软倒在血泊中,不断在暴雨中重来。
石碑上的刻痕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四百零八道,四百零九道,四百一十三道,四百二十六道……
“够了……”
李廷玉喘了口气,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够了……停下来……求你停下来……”
四百三十八道。
“不要再试了啊,不要再试了……猩红病的潜伏期可以很长,你找不到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感染的啊,猩红病甚至根本没人知道感染源是什么,你怎么找,你怎么找……”
天地皓然,月高人渺。
那一年的海棠开得正好,只是承受不住雨的重量簌簌落下,铺天盖地,像是下了一场胭脂色的雨。
在那漫天花雨中,少年手握长剑,不断地流着血,海棠落在他的鬓角处,他回眸时眼底动然,好似一个眼尾点绛红的花旦。
而他在无人的戏台上,不断用自己的生死,居然尝试走出一条他人生,自己死的血路。
少年安慰自己,他眼睛弯起来,“没事,我慢慢找,总能找到方法的。”
“我很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对不起。”
“可是隔壁阿叔的女儿还没来得及长大,他还没听她亲口喊他一声爸爸。”
“隋姐和我一起埋下的种子还没来得及发芽,那是我第一个亲手埋下的花,连锁说,它的名字叫春野菊,会在暮春开遍,漫过山坡,开出大片大片的蓝,在微风的午后像海子一般清波荡漾。”
“——我们都还没来得及看花开。”
“所以无论多少次,我都……”
少年再一次将剑锋抹上自己脖颈时,李廷玉终于崩溃了,他暴喝道:“够了!!!”
“你救不了他们的,你试再多次都是徒劳,就算你还可以重来,你还可以重来……”
他失神地喃喃道:“可难道你,不会痛吗。”
可是那少年与他隔着数十道刻着生死的光阴,无论他怎么无助地尖叫、崩溃地吶喊,也依然不断地死,也不断地生。
他从未知道,原来向死而生,竟然是这样的光彩。
少年眼神明亮坚定,他在履行自己的诺言,他在用生命去为他人闯出一片生路,他在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来。
总能找到,总要找到。
夕阳压不住星辰的光芒,少年眼若繁星,李廷玉呆呆地看着少年火红色的背影,像是夜空下一点点升腾起来的篝火,最后要化为冲天烈焰。
即使最后他将自己也投作燃料,燃尽成灰。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在尘埃里滚了一遭,还这般明亮如昔呢?
他无力地捶上那石碑,少年手中利剑穿透身体的声音在他耳畔回荡,他一开始只是用手捶墙,试图阻止那刻痕增加的速度。
可等到他捶到血肉模糊,那堵墙却也丝毫不动。
——五百道。
整整上百个凌乱的“正”字,狰狞地布满了整面墙,像是一头张开血盆大嘴的野兽,啃食着他们所有人的五脏六腑。
看啊。
不要闭上眼睛。去看啊。
你们口中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李廷玉像是被人摁进冰池中,冰锥扎进他的脑海,不断翻搅着。
仿佛有人在低声嘲笑他,说道:“这就是你说的,百死难赎的,罪人?”
那声音隐约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李廷玉背后刺骨生寒,浑身都被那冷水浸泡,他呼吸不过来,快要被这痛苦的认知溺毙了。
秘境中,一轮残月高悬,月色冰凉如水,绝望地笼罩在他头顶,像是冰棺上的那一层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