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一千次的万人嫌(294)
他怔了片刻,第一反应居然是,能听到这一句,死都无憾了。
……出息。
他转过身,让少年跌进自己怀抱中,虚虚地搂着他,有些头疼地把少年放回塌上,小心翼翼地给他掩好被角,垂眸看着他。
谢纾睡觉很不安稳,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姿态,衣衫不整,露出一大片洁白的皮肤,沈四只能把被褥再拉高了点,无奈地把少年张开的嘴合上,避免他流哈喇子。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明明如今是个动荡不安的朝代,穷人家的孩子都早早便当家立业,顶门立户,再不济也至少成了家中半根顶梁柱,仙门之间更是因为竞争激烈,不少人天天勾心斗角,心眼戳得跟个筛子似的,每一分每一刻都惦量着算计。
……可是这长在深山里的纨绔少爷还是狗屁不懂。
他被保护得太好,因此如水中生火般,不可思议地养成了天真烂漫到近乎残忍的性格。
快乐、无畏、肆意、张扬,那是他不敢成为的模样。
因此更显珍惜,更弥足可贵。
沈四伸出手指,缓慢地摩挲着谢纾的眉眼,有些伤心的想,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夫人也不在了,谁来护你一生平安呢?
一想到这,他眼睛骤然涌出一股酸水,光是想想少年如同一只被遗落荒野的奶猫、身上伤痕累累的光景,要受尽的苦楚,就心痛得不能呼吸,几乎是有些疯狂地,想要把少年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不让他受哪怕一点苦与委屈。
分明他自己一个人已经过得很苦了,年少失亲,猫嫌狗厌,数次在死亡线上徘徊。任谁看了都要说上一句“好惨”,他有资格平等地瞧不起每一个喊苦喊累的人,因为他们并没有接触过死亡是如何滋味。
人世颠沛流离,命运坎坷颠簸。
而少年在此间格格不入,就像一块奇迹般在风暴中生存下来的璞玉,身上不见一点打磨的痕迹。
任何人都会说他幸福得令人嫉妒,可这样一个一点风霜也未曾经历的娇弱少爷,他怎么就会舍不得他吃一点苦……舍不得他流一滴泪呢?
明明他自己都伤痕累累了。
不过沈四又很快地笑了一下,对自己这难得的多愁善感唾弃起来,故作轻松地想——
那又如何,夫人那么强大,他又还年轻,怎么会抛下他一个人。
大不了这一生作陪,陪他滚一遭十丈红尘。
他分明才十七岁的年纪,却已经在怦然心动中,敲定了自己的一生。
——直到最后把少年哄骗送上行舟前,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第124章
“你已经死了。”
沈四再次睁开眼睛时,浑身上下火烧般的痛楚已然停止,他在一个巨大的黑色空间中,面前是一扇巨大的梨花木门。
一个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个声音诡谲而神圣,对他轻声道:“你可以推开这扇门,通往你的来生了。”
沈四的记忆逐渐回笼,他想起他与谢纾亡命天涯的旅途,最后以他斩杀了九九八十一个魔修,拦住了他们去厮杀少年的路,才为这段旅途画上句号。
他抬起头,看着那扇门——人死后,鬼门大开,这是通往来生的路。
人死如灯灭,可他只是静静地开口:“我不愿意走。”
那声音——天道顿了一顿,语气严肃起来,“为何?”
沈四偏头,他透过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好似想要看见一个人,“我听说,人死后,如果选择不打开那扇鬼门,就依然可以残存于世上。”
“我说过一生作陪,就绝不食言。”
天道不屑,祂冷哼一声:“残存?你知道什么叫残存么?你只有一丝生魂,没有形体,不能说话,不能触摸世间一切事物,只能旁观者一般观看。”
“旁观者无法干涉世间的一切,你要做好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数千年数万年,等你自己魂飞魄散,才能止住这无边无际的痛苦。”
“不如转世投胎,你的下一世十分幸福,何苦要留在这苦楚人间?”
沈四不语,天道劝说了他三炷香,口干舌燥了,此人也巍然不动,怎么也不愿意。
天道似乎隐约有些焦灼起来,祂冷下声:“你不愿意投胎转世,你便一辈子都只能成为个不人不鬼的半魂!”
“我如果只能成为一缕残魂,我也会守着他。”
天道匪夷所思,祂盘算着自己的计划,愈发不能容忍沈四这个额外因素,试图威逼利诱:“你身上有修福泽,你若是此时转世,来世便能生活在一个富裕人家,享荣华富贵,有对你好的父母,有吃不完的美食,你还有着举世无双的天赋,过目不忘,修炼速度是常人的三倍……那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么?”
沈四一顿:“这就是我的来生?”
“没错,如此幸福是一生,多少人修几辈子的福缘都求不得,你难道不心动?”
沈四点了点头:“确实,我有点心动了。”
天道一喜,没错,怎么会有人放着荣华富贵不放,当即就要趁热打铁,“既然如此,你便快快前去……”
沈四手放在门上,他沉默地看着眼前那扇雕刻着重重纹饰的梨花木门,上面刻满了往生咒,好似他只要轻轻一推开门,从小一直奢望的东西便能手到擒来。
他缓慢地推开木门的一条缝隙,光从那罅隙中笔直地泄露出来,在那窄门中,他看见了自己的来生——一个锦绣襁褓的婴儿被许多人围着,上至父母家眷,下至好友亲朋,每个人手中都为他的诞生提着或华贵或精致的礼物,而他下辈子的父母珍之重之地抱着他,喜极而泣,说:“这就是我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