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一千次的万人嫌(296)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为什么没有人啊……能不能来一个人相信我有……救我一下……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啊……”
沈四不断把手伸出去,终是空捞一把,他深深地弯下了腰,用手紧紧地抱着头,终于也疯了一样地长声惨叫起来,额头上的心魔印缓缓勾勒成形,成为一个又一个少年冰冷的尸体包围着他。
再等一等……求你再等等我……
他第一次那么痛恨生死与时光的隔阂,硬生生地把他劈成了两半,恨不得一步跨过这光阴数载,跟少年说一声“我在”。
元宵时节,少年倚栏,他看着万千灯火,一身寥落地支着腿,随意地坐在不胜寒冷的万丈高楼上。
他一身红衣绮罗,在棕木上尤其显眼,如同一簇燃烧不停的火苗,手中握着一盏酒盅,宽大的衣袍顺着他的小臂往下滑,露出里面染血的绷带。
楼下是结伴夜游的好友爱人,楼上是独留其身的孤家寡人,红衣少年仰头喝下烈酒,透明的酒涎从他苍白的下巴一路滚到喉结,脸上染上两团晕红,对月痴痴唱道:“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沈四怔怔地看着他,听少年继续笑道: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有那么一瞬间,少年好似回到了最开始懵懂顽劣的模样,上树捣蛋,下树拆桥,满太学宫地开赌盘聊八卦,在课堂上呼呼大睡的模样。
可那到底是浮光幻影。他们之中,死生隔阂出了一道巨大的鸿沟,无论是谁,都再也无法回到那年少轻狂的时光。
“……花月正春风!”
这从前总是雄赳赳气昂昂,每天抬着下巴看人的小凤凰,如今怎么变了幅模样,小心翼翼地收敛自己所有的爪牙,捂在怀里,甚至被自己扎得鲜血淋漓却还没意识到。
他不再是从前没长大的少年,如今的他也学会了胸有城府,学会了以礼待人,虽然看起来略有些笨拙,可他到底是以一种极其惨烈的代价成长了。
沈四怔怔地落下一滴泪。
他这辈子从不喜哭,连幼时遭遇再痛苦难捱的殴打,都不曾吭声。可他简直是欠了少年眼泪,每一次落泪时,无一不是为了他。
第125章
他就这样成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灵体,陪伴了谢纾三百年。
谢纾并不知晓,其实在无数个沉眠的夜晚,有一透明鬼影相伴他左右,陪他一起走了很多年。
谢纾到底还是可以与他人对话,触碰他人,世间的一切对他来说,依然是有色彩的,可是对于他早已死去的大师兄来说,便已然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无数次,他对自己近在咫尺的所爱之人伸出手,却只能化作了一团可望不可即的泡影,轻飘飘地穿过少年单薄的身躯,化作一阵无人知晓的春风吹拂少年。
这大概是他此时唯一能做的事情。
沈四失去了□□,人间的身份被占据,成了个真真无家可归的羁旅者,无数个日夜过于漫长,即使是最冰冷无情的神也难以忍受这如鲠在喉的寂静与孤苦。
在第三百次轮回中,他那心魔阵中,忽而出现了一堵巨大的石墙。
石墙一体两面,可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背面是什么,正面则粗磨砺不堪,他对着石墙站了很久。
他刻意养自己的心魔,谢纾每死一次,他的神魂中就会多一具既不会动弹也不会说话的尸体。只是那尸体大多有点惨不忍睹,他耗费心力去缝缝补补,在尸体上穿针引线,想要让爱美的少年看起来好看一点。
天道已经不再来看他了。祂到底也觉得沈四多少有些瘆人,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以身饲虎,用自己的精气和生命去养自己的心魔?
还是上千个——这又不是养兔子!
可沈四却简直要走火入魔,他好似要将关于少年死去的一慕慕刻骨铭心——往自己的骨髓中深种,往自己残破的血肉上刀刻,往自己那破破烂烂的心上用疼痛去铭记。
他一开始也是极其怨恨天道的,可是到后面,怨自己怨得更多,他质问着自己,若不是自己不够强大,未能守诺,哪能让天道得此可乘之机?
若是他再强大一点,可以孤身一人屠遍那九九八十一名魔修,再带着少年乘舟远去,一辈子让他活在自己的庇护下,又怎么会让天道诱惑他?
又或者他当时哪怕再强大一点点——死前能再捏出个剑诀,让自己彻彻底底身死魂消,连肉|体都不残留原地,怎会让少年发现他的谎言?
他大概只是又会委屈于被抛弃,或许会掉几滴泪,可若是他死的时候,能死得再远一点,结局都会不一样。
如果……
可世间哪里有那么如果?
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
千万恨,为君剖。
他眼前闪过幻影,依稀听见了三百年前昆仑桃花簌簌而落的声音,忘川河水在远处奔流不息,他听着水声不绝,一时间快要忘了自己在哪。
那大抵也是一种他对自己的惩罚,鬼修以怨为食,他硬生生地以一缕残魂为引,让自己在无数个日夜煎熬中成为了鬼修,中间太过痛苦,他没忍住用手去抓自己的脸,硬生生地从眼角抠下了一块皮肉。
生人堕鬼,以恨为食,可这世上,大概没有比他还要恨自己的人了。每当浑身灵骨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如火中重塑般,他便咬着牙,颤抖地提着剑,开始在那堵石墙上描摹——
描摹他一生不可及的妄念。
“喏,棺材脸——桃子,吃么?”
他站在树下,头却猝不及防地被什么东西重重一砸,他愠怒地一抬眼,便看见少年倚着桃树,吃吃地笑着,眼睛弯成一泓清泉,波光粼粼地看着他,背后是万千桃红,粉如鹅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