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边关纪事(227)
床上之人一声轻咳,侍从赶紧打断了自己无礼的窥视,忙将腰弯得更低,快走了两步服侍圣上。
云舒并不催促,他问完之后,仍旧笔直地站着,冷眼旁观着这侍从为圣上翻身、调整姿势,面部并没有什么表情。
人年老了,身体便很难只靠着自己控制了,哪怕是这天底下最尊贵之人,亦逃脱不开人间界的生老病死。
在生死面前,所有人都不过是凡人罢了。
良久,圣上依旧闭着眸子,他轻声道:“你既如此想问,想必是早便知道真相了,何必再来问寡人。”
云舒睫毛颤了颤,他勾了勾唇,面上不见愤恨,但亦不见旁的情绪:“是,臣下的确知晓了真相。之所谓问圣上,也不过是心中依旧有所期许,盼望圣上在臣下心中,从来未曾变过罢了。”
“可显然,”云舒眨了下眼睛,声音冷淡,“圣上令臣下失望了。”
如果再有旁人在此处,听着一个郎君对着当今最尊贵之人大言不惭“圣上让我失望了”,恐怕会将眼睛瞪得溜圆吧。
但此刻,在场的三人都不觉得此话有何问题。
圣上平静道:“是,你失望,寡人那时也十分失望。”
“失望寡人的儿子一个个心中都只有权力的争夺,甚至为了争夺这些东西,不惜残害忠良,不惜勾结高兹。”
“失望哪怕是几个月前的高兹犯边一事上,亦不曾缺了他们的身影。失望这下头的臣子,一个个早已在心中分了派别,为了他们所支持的下一任储君而四处作恶。”
“可是,”圣上蓦然睁开眼睛,眸子在重重皱纹中释放出厉光,“寡人有何办法?寡人有何办法?云侯与你兄长们已经死了,寡人还能如何?难道以命偿命,将寡人的儿子们也都通通处死吗?”
云舒猛然抬头,眼中逐渐露出浓重的失望。
是啊,臣子无罪,也该枉死,而天家有罪,却分毫无伤。这便是天家人从骨血里浸润的想法,从古至今,皆不外如是。
呵,他身为帝王至尊,当然有办法了。只不过,是不愿为枉死的忠臣使用这些办法惩戒该惩戒之人罢了;只不过是因为参与进来的人,有他心爱的却无能的儿子罢了。
云舒想,圣上一定是懊悔的,但这懊悔中,决计更多的是,懊悔没能将他的儿子们培养得更加聪明睿智,懊悔没能替又蠢又恶毒的皇子们将一切首尾都祛除干净。
他沉默着,不再说话,也没有必要再说什么。
曾经发生之事已成事实,如今,还是向前看便好。
“圣上想必有些累了罢。”他道,“放心,臣下答应护卫圣上,便不会食言。待外面守卫疏松些的时刻,臣下会想办法将圣上送出御极殿,让圣上在两日后的早朝之上,彻底将那些掣肘撕开。还请圣上身边的影卫多加配合些。”
是的,云舒并不打算在宫中直接为父兄报仇,真要做了,恐怕他连御极殿的一步也踏不出去。
当真以为圣上身边便没有其他人可用了么,不可能的。
“嗯。云舒,等寡人处理了那几个逆子,再与你好生处理这些往事。此次,你要相信寡人。”圣上咳嗽了一声,勉力道。
“臣下先行告退了。”云舒避而不答,拱手说完,便退出了卧房。
大门轻轻吱嘎一身,室内重新归于平静。
半晌后,圣上幽幽呼出一口长气,道:“林寿啊,你说,云舒此次归京,究竟会做到何种程度呢?”
唤作林寿的贴身侍从猛地往地上一跪,慌张道:“回圣上,奴才不知。”
圣上看他一眼,缓缓坐起:“起来吧,莫要动不动便跪,如今寡人身边,也只得一个你值得信任了。”
“是。”林寿站起,依旧低垂着头,上前搀扶住圣上,服侍他更衣。
另一边,云舒出宫之后,却是避开人群,趁夜去了堂叔云铎府上。
昏暗的书房中,云铎满鬓花白,看向云舒的眼神却依旧犀利。
去岁云舒赴边之后不久,云铎便被从偏远之地调回了京,眼看着云家又似乎又回到了权利中心,但只有云家人自己清楚,这不过是圣上的安抚之策,实际上云铎领了个不痛不痒的职位,并未实权可言,在边关一事上,更是被人防范得死死的,插不进去一点。
“你怎生无旨宣召、孤身一人便回来了!”云铎看着十分肖似堂兄的侄儿,面上满是对他此举的不赞同,“若被人发现,你百口莫辩。”
云舒情绪淡淡,垂着头道:“圣上之病半真半假,他定然是想趁机将能威胁到皇子即位的人铲除,方用此理由让侄儿归京。”
云铎恨铁不成钢:“正是如此,你才不能回来!”
云舒道:“侄儿不得不回。”
云铎深深叹了口气,指着云舒却不知该说还说什么好。
他们生来便是云家人,在很多事情上,都没有太多的可选择性。当年,他也是受族中指派,弃武习文,方为云家谋得另外的出路。
可到底,云家从来都碍了上位者的眼,哪怕他功绩再高、做得再好,也始终进不去权利中心,不被圣上信任。
如今云舒重新执掌了云家军,云铎一家更是不能独善其身,云家,自然是要站在一条线上。
云铎知晓云舒归京的因由,他想劝些什么,却又什么也都说不出口。能说什么呢?夺亲之仇,焉能是一句劝能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