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想不明白了，也没有后路可退了。

走到这一步，假设还不能让周燕玲之流付出应有的代价，这条路走下去要把他们推向何方，前方又有什么沟沟坎坎在等待着他们，是否还会在穷途末路之际遇到慷慨赴义的黄老瞎子？

他不知道，不敢想。

“不怕……”刘钰揽过他的颈子，温热的脸蛋贴着他的脸颊不动，“就算她再侥幸逃脱也没关系，我会盯死她的。”

他甩掉烟头捧起她的脸，与她疲倦却坚毅的目光对视，听她清浅发下宏愿：“这次不行，那就下次，下次不行还有下下次。甭管什么时候，只要我还活着，一定要送她下地狱，必须以死谢罪才算完！”

“钰啊，何必呢。”

他用力将她拉进怀里。

“她死不死的跟咱没关系，反正我在老雷那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别管了，回家好好过小日子吧。”

感受到她通体僵硬，他愈发觉得心疼，大手压着她的后脑勺，颤声乞求：“天塌地陷又能咋的，我不在乎那些！我只想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人相亲相爱不分开……钰啊，咱走吧。等你撤了堂子，咱去周边城市找个差不多的地方从头开始。管它啥仙啥鬼，统统都给他们整走！咱带着奶奶带着星星，踏踏实实过日子，想法子治好你的病……说好要一块活到七老八十的，我就是砸锅卖铁出去要饭也要治好你……”

再多的话已然说不出口了，满腹愁怨如鲠在喉，咬着舌尖强压下哭腔，生怕叫她听出来他在哭。

更怕她感受到他强烈的惧怕——

有了牵挂后，对生死的畏惧，对宿命的畏惧，对前路渺茫的畏惧。

他实在怕。

怕这冥冥注定的厄运至死都不肯放过他们，怕这半生坎坷万般不由己的姑娘会突然死在眼前。

还有她的奶奶，他的女儿，她的姑姑，他的兄弟……

这些人在不同时间汇入同样一条河流，随他们浮沉漂泊，他很想挨个托付起来送上岸，可连自己都溺了水，又怎么救其他人？

这一刻，他恍然明白人是多么渺小可怜。

25 岁的时候，年轻气盛，凭着一腔孤勇敢跟全世界叫嚣；但他已经 35 岁了，人至中年，一事难成不说，肩膀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压的他连头都快抬不起来了，鼓足勇气仰天骂两声，用不了多久，总是忍不住想：我不会遭雷劈吧？

孑然一身咋都好说，当初不怕死正因如此。

现在，想要的安稳触手可及，哪成想，捅破一层窗户纸，背后竟还有万水千山！

他迷茫，惶惑，再三反问自己：

为什么就摊上这个操蛋的命？

为什么老天爷专盯着他祸祸？

难道真是上辈子作奸犯科，这辈子来偿命的？

从前他啥都不信，如今不信都不行。

恍惚中，刘钰从他怀里挣脱，抬手擦掉他眼角的泪，微笑不语。

对望好久，她敛起笑容。

“那就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你没必要为我承受这么多，不必自责，你不欠我什么。”

她转头要回到那亮着苍白灯光的大厅，他心惊肉跳，一把抓住她的腕子。

“我想过的生活是跟你一起啊！你不在，我他妈自己过鸡毛！”

她驻足回头，望向站在暗影里的他。

他急促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打退堂鼓，我——”

刘钰平静地摇摇头，满脸释然。

雷春龙将她那副好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看在眼里，心中愈发慌然，眼睛也红的厉害，很快又模糊一片。不想在她面前溃不成军，他脱手放开她，捂着眼睛缓缓蹲下，双肩压抑不住地颤抖起来。

看他难受刘钰也不好受，暗自叹了一声，也蹲下来，温柔地揉揉他后脑勺，听他喃喃低诉“日子咋就过成这样呢”，她微微恍然，继而揽住他的肩，头挨着头轻语。

“这就是命。打生下来就注定好的命。”

“得过且过是一天，浑浑噩噩是一天，逞强硬撑是一天，算计筹划又是一天。”

“一天接一天，眼一睁一闭都是生活。咋活都是活，却各有各的活法，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低贱，大家都是人，都有命。信也好不信也好，认也好不认也好，从生到死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但哪怕偷生都要活，好好的活！活出个样来，叫那些冷漠、无情、贪婪、凶狠的神看清楚，人就是人，多一笔少一笔都不是，谁也别想对人指手画脚！就是真要把这一撇一捺写出花来，也得是，我自己说了算。”

她甚少跟他聊宿命的东西。既清楚他本性不屑一顾，也明白说多了徒增烦恼，但赶到这了，千言万语汇聚在心头，溜到嘴边就剩冠冕堂皇的废话。

往日她懒得说是觉得没必要，现在侃侃而谈，话里话外却透出一股子交代后事的淡漠和决绝。

雷春龙几乎想都没想把她死死裹在怀里，蹲不住便跪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止不住的泪和难以抑制的颤抖贴身袭来，刘钰忙反手搂紧他，不停拍打他的背，却不像他似的，哭得不能自已。

她只是湿了眼眶，泪还未流下就干了。

怀里瑟瑟发抖的男人像是在替她哭一样。

看着他，抱着他，刘钰不禁想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