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挤的巢(66)
血从头发底下渗出来,渗进碎石子和泥土里,仿佛打翻了一只杯子。杯子是玻璃做的,撞在石头上碎了。
吴明远俯身看着毫无声息的弟弟。他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空洞地抽着气。
然后他猛地站起来,要跑到田里去找奶奶。
可是头晕目眩,可是太阳亮得可怕,可是腿脚沉甸甸的……
他发现自己本来还在跑的,过了小桥,已经变成走,走得越来越慢。
他想起妹妹。
妹妹是去年病死的。
他记得奶奶在桌上放下药粉,那些药粉用白纸仔仔细细包着,嘱咐吴明远要看着妹妹把药吃下去。
吴明远把药粉混进奶粉里、拌进粥里,给妹妹喂了下去。
过了没一会儿,妹妹吐了。
妹妹经常这样,吃饭吃得太急、或者粥太烫,或者药混进去味道苦,或者是因为生病。妹妹最近总是吐。
吴明远知道自己应该问奶奶,问妹妹刚吃下药就吐了,是不是应该再喂一次药。
但是他没有问。
后来有一天晚上,妹妹不再呼吸了。爷爷奶奶并没有表现得很伤心,当然更没有发现妹妹的病加重是因为他——也可能妹妹死了,跟他确实并没有关系。
总之妹妹死了。妹妹死了之后,他和弟弟分掉了妹妹留下的几罐奶粉。
奶粉很甜很香。
到去年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给他和弟弟买了新衣服,还比往年多一双手套。吴明远感觉,这双手套是从本该买给妹妹的新衣服里换出来的。弟弟也这样觉得。在大年夜晚上放烟花时,弟弟凑在他耳朵边上说,他们戴在手上的手套是妹妹的。
而现在……弟弟也要死了。
如果弟弟死了,过年的时候,弟弟会变成什么?
弟弟比妹妹大,弟弟四岁了。四岁的弟弟,或许会变成餐桌上多夹给他的一只鸡腿、一块肉饼,会变成过年时的一件毛衣、一辆玩具汽车……
吴明远走到田头,看到奶奶。
奶奶佝偻着背,倚着锄头休息。奶奶耳朵很聋,听不见他的走路声。
他叫了声“奶奶”,双腿这时才突然又能跑起来了。他跌跌撞撞跑到奶奶身边,发现自己眼睛鼻子嘴巴里都是眼泪,心里塞满的东西比起悲伤更像是仇恨,浓烈的恨,但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
村医生赶到院子里时,弟弟的脑袋后面已经不再流出更多血。他看到弟弟的皮肤很白,白得像被太阳曝晒后褪掉了颜色。
第二天上午,弟弟火化完变成了一只白瓷罐,埋到了后山上。
听说弟弟摔得不好,被石头的尖角撬开了脑袋。村子离县城医院太远,哪怕救护车来接,大概也是无力回天……
妹妹死了,弟弟死了,后来母亲没有再生孩子。
家里每只鸡的鸡腿和鸡心、每块红烧肉的第一口,都被夹到他碗里。
过年时,妈妈给他买了双新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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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栗色卷发的阿姨生下儿子后,黎鹤的父亲让她搬到了他们的老房子去住。
那套房子离黎鹤上学的地方不远。有次放学时,天空阴沉,乌云层层堆积地仿佛要从天穹坠落下来。黎鹤心血来潮,想去老房子躲雨。
然后她就在那见到了栗色卷发的阿姨,和被她抱在怀中的弟弟。
黎鹤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里不再是她心中那个属于自己儿时回忆的珍藏宝盒了。已经死去的母亲和父亲的过往身影,就此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暴雨前的大风呼啸着刮过门廊。
她看着那个女人背后的客厅,一直不说话。
天际响起一阵雷,襁褓中的婴儿哇哇大哭起来。
骤雨随之倾盆而下。
后来黎鹤经常去那栋老房子里看弟弟,放学后去找东西吃。那个女人喜欢买零食,冰箱里总有好吃的。反正是用我爸爸的钱买的,我为什么不能吃呢,黎鹤这样想。
再后来她干脆每天都来这里写作业。
除了第一次下来应门,栗色卷发的女人没有再与黎鹤面对面说过话(或许当时,她以为是黎鹤的父亲来了)。她总是待在二楼房间里,让家政保姆下来和黎鹤打招呼。
有时候爸爸也在。
黎鹤坐在客厅里与爸爸对视。爸爸脸上没有情绪。她从来在爸爸脸上看不到任何东西。
她本来就不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人。
她也不打算察言观色。
有天保姆提前下班,走之前给黎鹤倒了果汁,和她聊了会儿天,夸她和她的父亲眼睛鼻子相像。
保姆走后,房子里很安静。黎鹤走到二楼的儿童房,打开门,看到那个男孩坐在婴儿床上。他醒了,到处爬来爬去,想要凭借自己的努力跨越藩篱。
她把他从床上抱出来。
他开始玩地毯上散落的玩具。黎鹤陪他玩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了,回到楼下继续写作业。
写完作业,她开始在草稿本后面画画。画到一半,听见楼上有门轴滑动的嘎吱声响。她想起来自己没关门。
她走上楼梯,站在楼梯口,看到那个婴儿从房间里爬出来。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主动探索儿童房之外的世界。
他充满好奇,像刚生下来不久、匍匐着抬起脑袋寻找母亲气味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