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239)
莹娘定定神,侧头朝他微笑。
“两国彼此提防,和亲也如打仗。”
雪越下越大,团团簇簇,打在霞影纱上,沙沙的响,像春蚕吃桑叶。
莹娘怕冷,穿了件织金官绿纻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衣裳裁得恰好,她又拧着腰身,愈见纤细婉转,窈窕好女。
武延秀没想到这小小女娘瞧着跟瑟瑟差不多岁数,竟颇有见地。
他很欣赏,转念一想又觉遗憾,带着几分对未来的茫然,淡淡答她。
“两汉以来,和亲的公主尽多,有三两年就香消玉殒的,亦有四十年艰难维持的,此去前路如何,我实在不知……”
提杯在手,以茶代酒,潇洒地一仰脖。
“可是表妹的好意,我心领!”
莹娘很震动。
美人在骨不在皮,武延秀的清艳激烈,单在纤纤十指间已是一览无余,骨节匀称修长,如翠竹拔节,衬着拇指上赤金游龙嵌宝的扳指华光璀璨。
“我,我不是空口说些好话。”
莹娘小心翼翼又很认真地望着他。
“我不是哄小县主,我是……我真的相信六哥能回来!”
武延秀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值得细想,简单道。
“那就借表妹吉言。”
莹娘说出口便松快,并无其他索求,大方地朝他一笑,起身叫骊珠。
“我带你洗个脸,待会儿吃饭了,瞧你哭成个大花猫。”
李重润含笑目送,收回目光乜了武延秀一眼。
“九州天下,人同此心,皆盼望太平盛世,连莹娘、骊珠小小年纪,也懂得靠和亲解决不了问题。”
武延秀凛然。
“太孙的意思是……?”
李重润挑他一眼,嫌他太过谨慎。
“三郎说你胆子很大,六岁便敢忤逆魏王,打二十板子,一天不给吃,梗着口气绝不低头,如今果然又是你,敢抻头怀疑圣人。”
提起武崇训,武延秀的拧劲儿上来了,皱眉道。
“您要打听臣的为人,何必绕远道儿?他那般四平八稳,贪生怕死的人,能有什么见解?哼,真真儿是问道于盲。”
武崇训约束他,反而犯他忌讳,蹦跶得像头野驴。
李重润伸出两指撑住太阳穴,慢慢道。
“你是这个脾性,我还真不信你为了个郡王衔儿,就肯自缚手脚,乖乖去给人当上门女婿。”
武延秀沉默了下,转头望舱里姓武的一大家子人。
武延基两口子挨着琴娘,正在说瑟瑟得了驸马便忘了旁人,着实可恨,他心里牵牵的痛。
那种爱而不得流露在脸上,正是去国离乡之苦。
他没在作假,实是真话,合眼道,“全在这里,我能如何?”
所以到底还是以亲情为重,哪怕骨肉至亲苛待他多年,临到这时候,反而怕自己肆意妄为拖累了旁人……
李重润感同身受,他的千般算计,亦全是为了爷娘姐妹,为阖家团圆。
才坐下时陪李真真喝了两杯,这时酒劲儿上来,人便容易伤感,尤其这炭盆子太热,烤得他困意连连。
“你此番去,下策自保,中策么,便是取得默啜信任,缔结友好之邦。”
他笑了声,指尖在圈椅上摩挲,居高临下道。
“但若论上策……”
武延秀眉峰一跳,从中揣摩出了惊人的计划。
“您是说,要我趁着这样刚猛好战的可汗坐镇,寻条缝子,巧加拨弄,好比郭元振在野狐河那般施为,一举拔了西北这颗钉子?!”
第127章
“是不笨啊。”
李重润呀了声, 分明挖苦他。
武延秀兴奋的不得了,面色发白,颧骨上却涨起一片潮红。
想他那死鬼阿耶在时, 为儿孙计深远,便一心把武延基塞进主客司,管番邦使节交往, 偏被武三思拦了几回,说武延基不通番邦语言,全靠翻译穿插, 要闹乱子。
过后又想塞进鸿胪寺,虽次一等,亦是外事。
神都滞留各国使节三五百人, 有富贵或贪恋富贵的, 买地盖房子,娶唐女为妻,也有在故土惹了官司麻烦,十余年不返的,人口既多, 磕磕碰碰总有摩擦,便是鸿胪寺居中调停。
也是武延基不争气,几次三番闹笑话, 便作罢了。
后头武延秀琢磨养马,起意便问郭元振意见,论及国朝的马匹储备,寥寥数语, 便听出突厥与吐蕃之凶蛮无耻,及西北、西南边境面临的巨大压力。
拔了突厥!
那是什么旷世大功?
给个羽林将军都委屈了, 大将军才衬得上!
最了解突厥的唐人,正如最了解吐蕃的郭元振,只要他一朝还朝,就能在鸿胪寺乃至春官主客司掌一方事体。
这仕途的起点,可真了不得!
“您这话,能落在纸上么?”
他探究地望着李重润,有点拿不准。
李重润嘿地一声笑,惹得武延秀讪讪往回找补,“臣又僭越了。”
“那倒不是,”
李重润抚着膝盖慢慢与他拉扯。
“郡王是柄利刃,我却继位遥远,当下无权,郡王有此疑问也是应当。不过今人以史为鉴,应当记得当初,献帝以血书写就衣带诏,传给董承、袁绍,原是做个挟恩以报的凭证,过后却成了罪证。”
武延秀听了,握紧的拳头松开,偏头看他一眼。
“太孙思虑缜密。”
话里带着一丝欣赏服膺,甚至是惺惺相惜的意味。
李重润感受到了,回报以了然的轻笑,开宗明义道。
“这事儿不是闹着玩儿的,成与不成,只能顺势,不能强求。圣人是英主,当年开疆拓土,提拔起王孝杰、唐休璟、李多祚、韩思忠等等,原是好大基业,可如今年逾古稀,心性改变,比壮年天子更警醒敏感,怕儿孙夺权,又怕武将生变,轻易不肯用兵,凡事将就着过。局面昭然,于默啜这种人而言,便是攫取利益的绝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