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航(163)
幸好时间还不算太晚, 梁宛去星巴克买了一杯美式,靠着墙歇息。她平时不喝美式,太苦,她更喜欢拿铁或者卡布奇诺。周沥喜欢美式,有时还会额外加浓度。
不过今晚,她不能让自己错过任何广播信息,必须维持一夜的清醒,苦味能让她皱着眉头提起神。
年三十的机场里人很少,星巴克里也只有寥寥几位客人,大约是要飞到国外去工作,或者和那里的家人团聚。
梁宛有英国的两年签,还未过期,她准备去那里。但这个时间没有直飞希思罗的航班,只能先去都柏林转一趟。
她捧着中药般的咖啡发愣。
从在花园酒店松开周沥的手开始,她就没停下过脚步,像是中途不敢泄力的八百米,一旦停下,就没法再跑起来。
而现在一松懈,她的手竟然开始微微发抖,咖啡液从饮口飞溅出来,滴在她的虎口上。
梁宛用力压下内心谴责自己的声音,为了好过一点。她又尽可能不去将心比心想周沥的愤怒和不悦,但做不到。
可这才是正确的。
从一开始,梁宛招惹周沥就只是想要一段露水情缘,而不是什么不切实际的地久天长。一步步深陷沉沦才是错。
她都没有发觉他有多么迁就自己。当他眼底闪着光问她是否愿意和家人一起吃饭时,她才后知后觉周沥和她不一样。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也想和家人团聚。仅仅因为她不想,他就要做出牺牲。
梁宛不想强迫任何人为了自己做什么。
但她无形中强迫了他。
同时,她也不想被迫回到“家庭”这个词汇中。
她只是让一切都回到正轨上。
逃跑的念头在一瞬之间产生,在他期待的眼神中立刻定型。
梁宛认识到,她其实根本没有养育一个生命的勇气和责任感。
广播的声音又响起,是播报其他航班延飞的通知。整座机场,所有飞机都停飞了,像冥冥之中一只无形手掌把她关在这里。
梁宛失神地在星巴克坐了很久,直到员工提醒她即将打烊。
把空了的杯子扔掉后,她买了瓶矿泉水,背着双肩包往登机口走,冰冷的椅子上已经睡倒一片。
这时广播又响起。
“各位旅客请注意,正在为您播送一则寻人通知,请梁宛小朋友在听到广播后立即联系就近工作人员,您的家人正在找您,谢谢。”
广播又重复了一次:“您的家人周沥先生正在找您。”
梁宛心惊得抽了一下,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到了电梯尽头,一个趔趄险栽倒在地。
周沥追过来了?
那年夜饭呢?
她立即本能地向后转身,深夜的机场几乎无人走动,视线快速扫过每个角度。
她当然不可能在这里看见周沥,他没有机票,进不来这里。这里只有国际航班,他不随身带护照,即使临时买一张机票也无法入关。
梁宛心焦地咬住裂了好几道口子的嘴唇,同时心虚地看向最近的机场工作人员。她像离家出走的小孩,不想被大人抓回去一样不安。不是因为不想见大人,而是没法面对被抓到后要面对的盛怒和后果。
周沥站在服务台前,双眸充血裹着寒光,嗓子里是无数沙砾在流动,干涩又疼痛。
在广播播报后,他的微信提示跳动了一下。
「你快回去吃年夜饭吧,我想一个人。」
退出微信,周沥立刻拨通梁宛的电话,被挂断。
再拨,关机。
周沥重重地咳了几声。
好得很。
起码他可以确认一件事,她就在这座机场内,并且听见了刚才的广播。
空旷的航站楼中央,大屏滚动着无数航班号、出发时间和目的地,万幸年三十晚上的航班并不多,不用大海捞针地寻找。
梁宛要逃,就一定会逃得远远的。
尖利的目光一行一行扫过那些目的地和出发时间。他看过她的护照,知晓她有哪些签证。周沥飞快在心里下了决断。
大雪封了天上的路,暂时还未封路面。
他回到昏暗车内,胸膛沉重地起伏着。手机屏幕在阴影中亮得刺眼,他酸涩疼痛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梁宛发来的那行字。
她想一个人。
一个人不告而别。
在花园酒店,当他看见坐着轮椅的梁怜沁出现那刻,周沥就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他、程涟书或任何人都不够了解梁宛和母亲之间的纠葛,但他能感知到她的情绪和好恶。
不对,他根本感知不到!
否则怎么会不知道她计划好了这场逃跑?她将他泡在蜂蜜一样甜的糖水里,让他松懈,只是为了让这些黏稠的糖浆绊住他追她的脚步。
手机铃声在寂静中响起,是程涟书打来的。
周沥靠在椅背上闭眼深呼吸,接起。
“发生什么事了?小宛呢?你又去哪里了?为什么你们两个人都不接电话。”
周沥用沙哑的声音沉沉说道:“我会找到她的。”
他启动车子,语气冰凉,“你也该问问你的朋友,这么多年对自己的女儿都做了什么。”
程涟书一怔,望向梁怜沁。那张年迈疲惫的脸上,流露着担心,和更多的失望、窘迫。
一眨眼二十年,她眼中的老友还是二十年前的人。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夜幕下,梁宛躺靠在冰冷坚硬的座椅上,静静注视机场外一闪一闪的小光点,它在风雪里很不显眼,像她现在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