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阿婵(203)
“罢了,念在你是个不忘旧情的朕便法外开恩,准了你这回。”
玉婵再次叩首谢恩,心满意足地同祖父一道退出了乾清宫。
殿门合上,等到空旷的大殿之中再次只剩下这天家父子二人了。
皇帝微微侧头看向太子清瘦的面容,有些欲言又止。
太子红着眼在皇帝面前屈膝跪下:“今日儿臣擅自作主将徐邹二人带入宫,请父皇恕罪!”
皇帝摆了摆手,撑着膝自肺腑之中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是朕失察,难为你当年小小年纪既要承受丧母之痛,又要遭人非议。你又何错之有?快先起来吧……”
太子以额触地,朝皇帝重重磕头。
“杀母之仇,儿臣一刻不敢忘怀,请父皇惩治奸佞,叫我母后在天之灵也好瞑目!”
皇帝浓眉紧锁,心情复杂地垂目注视着伏地不起的太子,眼底笼着一片捉摸不透的阴云。
良久才眼含泪光苦笑着点头:“杀母之仇自是不该忘,杀妻之仇又叫朕如何不恨?你母后自十六岁嫁入恒王府,成为朕的发妻,为朕操持家务,诞育子嗣,朕为帝前四季常服皆由皇后一针一线亲手缝制。你母亲生性纯良,从不与人为恶,从不忍对人说一句重话。府中上下无不对其心悦诚服,感恩戴德。多年来,朕……每思及皇后生前音容笑貌何曾不是痛心疾首?”
太子两只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皇帝投在地面上的人影,抿唇不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皇帝抬手按了按额角,盯着案上的兽耳鎏金博山炉中缓缓升腾的轻烟,面色逐渐转为阴沉。
“朕自登基以来,苦高氏掣肘良久!高氏一脉,自恃是匡扶过两朝江山社稷的有功之臣,父子两人先后把持朝政多年。此次潭州一案查到关键处又断了线索,不用想也能猜到谁人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皇帝喘了口气,忽而拔高了声量。
“这群狂妄放肆的无君无父之徒,十年前敢毒害朕的皇后,十年后又再度将手伸向了朕的江山社稷,真当朕这个皇帝是个摆设……”
言罢忽而抬臂将案前的博山炉一把扫落,那炉子自太子脚边咕噜噜滚出去,香灰尘屑在空中飞舞。
太子忍不住掩唇重重咳嗽起来,良久才平复下来,抬眸,目光凝涩地注视着皇帝。
“以父皇之见,该当如何处置这帮目无君父的奸佞之徒?”
皇帝自床榻前起身,青灰道袍窸窸窣窣拂过光洁地面,赤足行至太子身侧,躬身朝他伸出一只手。
“眼下高家在朝中拥护者良多,若要连根拔起必会引来朝野震动。目前还不是动高家的时候,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皇帝拍了拍太子的手背,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继续道:“太子可明白为父的苦心…”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暗芒,不过一瞬便敛了情绪,借着皇帝的手起身,躬身垂首应答:“儿臣明白了!”
皇帝注视着面前这个态度恭顺的儿子,恍惚记得太子未及弱冠便可与自己比肩。
曾也不止一次不无遗憾地想,若太子没有因早产从母胎起便带了不足之症,定也能长成魏家长子那般魁伟英挺的男儿……
父子间的这场对话就此草草收场,退出乾清宫前太子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眼含热泪注视着皇帝问:“父皇可还记得三日后是什么日子?”
皇帝微微一怔,沉吟良久,按着眉心喃喃道:“腊月二十八,是你母后的祭日。一转眼,皇后过世整整十五年了。二十八日,你我父子同行,一道去西陵探望你的母后。”
太子却是摇摇头,垂首道:“儿臣今日听钦天监的刘大人说年前几日皆有大雪,不宜出行。西陵山高路远,雪天更是难行。父皇这两日身体染恙还是留在宫中好生将养的好。西陵祭祀儿臣代劳便可。”
皇帝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近来隐隐作痛的左膝,神情复杂地点点头:“也好,省得去了徒增伤感。你去时也千万当心,带上魏家那小子,朕再……再命魏炀与你们同去。朕记得皇后弥留之际还拉着朕的手要朕好好照顾魏家这几个小子……”
兴平十三年冬,腊月二十八,为病痛折磨了三个月之久的端惠皇后早起向嬷嬷要了一碗粳米粥,用完早膳整个人突然来了精神,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了,拉着嬷嬷的手央求她为自己梳妆,开箱取出自己自入主中宫以来便再未穿过的那条银线挑边的大红石榴裙。
宫娥们望了望外间黑沉沉的天色忍不住出言提醒:“今日恐怕会下雪,娘娘那套衣裙原是春衣,如何挡得出如此严寒?”
嬷嬷朝她们摇摇头,含泪为皇后梳发点妆,簪好她从前最喜欢的一对儿攒珠镶宝蝴蝶钗,换上那身不合时宜的裙衫,默默命人在室内多放几个熏笼。
皇后坐在妆镜前,含笑注视着自己那张久违了的容光焕发的脸,转头对嬷嬷道:“去看看胤儿下学了不曾,胤儿说他想去城郊放风筝,今日我想带他一起出宫去城郊桃园放风筝。”
宫人们闻言皆忍不住默默垂泪,忙命人去请太子。
太子此生永远也忘不了母亲薨逝那日冰凉手指轻抚着他的面颊,替他擦着眼中奔涌不止的泪,对他说:“别哭,胤儿乖,别哭啊!是娘不好,娘还是没法等到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的那日了,是娘对不住你。下辈子……下辈子咱们做一对儿寻常母子,娘再……娘再陪着你长大成人……”
说完这句话皇后的手便重重垂下,一时之间坤宁宫内哭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