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英(156)
寒昼此来幽州并非是想证明神通,何况个人之人实在有限,他与朱煜持一般想法,谁能使幽州转安,便奉其为主。
他想快些回去碧庐,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只要能快些回去。
做山匪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做山匪还不够。
寒昼翻出一块锦帛,然后拔刀。
刀刃已经捱着了掌心,顿住了,然后收刀入鞘,起身前往伙房。
猪血加一点水,手指蘸了,写绝命书。
离开碧庐来幽州的时候,寒昼往家里送了信,告知自己的打算,回信很快就收到了。
颜夫人可以支持寒昼去碧庐,但绝不许他上战场,万一做了短命鬼,如何是好?
颜谧从来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她以为儿子是起了建功的心,他们这样的人家,想要功勋又何必去战场?而且还是正处在纷乱中幽州,她当然是不答应,她写信劝,又吩咐,见到人,无论如何,把人全须全尾地押回来。
颜谧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寒昼却清楚自己的母亲,所以颜谧自然是没能如愿。
寒昼一意孤行,颜谧也动了怒,她再次提起了笔。
颜谧不只有寒昼,她还有女儿,有丈夫,有父母,有兄弟姊妹,许许多多的亲族。寒昼要把她全族拉进乱局里,简直是胡闹!
聪明人不会轻率入局。
颜谧的意思,寒昼若不迷途知返,她就当自己没有儿子。
谁也不是吓大的,寒昼全然不怕,一个字也没回。
去岁冬月,寒昼满二十岁,他再次往家中送信,向父母问字,也是存了修好的意思,可是直到第二年春,他才收到回音。
信是寒晳写的,先问寒昼近状,再说取字之事,冠礼是人生大事,岂可草率,还是待他归家再论。后面还有许多话,寒昼粗略扫了,知道是些劝他回去的话,便没再细看,随手将信收了起来。
什么人生大事不可草率,其实就是他父母还在别气,摆出一副不管他的样子。这件事上,寒晳是站在父母一边的,但她又实在心疼弟弟,怕弟弟伤心难过,这才自己写了信送来。
这次之后便断了音问。
寒昼想,自己是独子,母亲已经不能再生育,父亲或许可以,但母亲怎么肯?所以他们的确只他一个儿子,哪能真的不管他呢?
须得下重剂才是。
洋洋洒洒千余字。
到底是亲生父母,如何不动真情?
写到最后,竟全是真意,神魂离体,飘飘荡荡,发起昏来。
既动真情,难免想到钟浴。
他想,她这时候在做什么呢?身边是否已经有了新人,再不记得他?真有了新人,能否使她开心?
不禁悲从中来。
他还没有给她写过信。
多少次想写,却想,她一定生着他的气,绝不肯看的,而且他一个前途不明之人,哪里有资格给她写信呢?倘若他真死了,她忘了他,也是好事,所以一直不曾动笔。
今日则无法按捺。
他倒不会用猪血吓她,正经研了墨,可是,该说些什么呢?
诀别书,该怎么告别呢?
他认真地想,自那天丽日下初识想起,桩桩件件……
离魂乍合,锦书已成。
倒是出乎意外的平静。
爱慕之情,惋惜之意。
通读一遍,久久无言。
这信如今是不能寄的,须得他贴身带着,若他死了,则由人从他尸身上翻出来,再送给她,若他不死,该他亲自交到她手里……
七月中,烈日高悬,荒草丛生的驿道上,两人四马,悠悠地走着。
两人一黑一白,穿白的在前,带帷帽,看不清面容,只腰上挂着的两把长剑甚是晃眼,穿黑的落后半个马身,是个老人,面目坚毅,体格壮硕。
这两人正是钟浴和赵喜。
七月虽是初秋,暑气犹在,又是日中时候,热得厉害。
赵喜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不得不担心钟浴。
“树荫下歇一歇吧。”他这样讲。
这一路上,此类事已发生过多次,钟浴当然知道赵喜的心事。
“慢得已似龟爬,也算是歇息了,喜伯无须为我忧虑。”
她虽这样讲,赵喜也还是不能放心,于是笑着说:“是我想歇,我毕竟十分老朽了。”
钟浴没再说什么,只是手臂用力,勒停了马。
两人共四匹马都到几棵老松底下休憩。
日光照不透枝叶,树底黯淡如昏,兼有林风,凉爽异常。
钟浴摘下帷帽,碎发已为汗水浸湿,沾在额头上。
赵喜取下马背上钟浴的水囊和食盒,都打开了才递过去,“用一些吧。”
钟浴只喝了几口水,而后坐着不动了,赵喜便上前去接水囊,拧紧了,又收回马背上。
看着赵喜忙碌的身影,钟浴笑起来,道:“此情此景,使我想起当初,离我和喜伯初次结伴出门,竟已过去八年了呢,岁月果然不饶人。”
赵喜听了,回身笑道:“是啊,八年了,濯英你如今可是长大了。”
闻言,钟浴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是啊,终于长大了。”
赵喜道:“长大了好,便是我们都去了,也不必忧心。”
钟浴嗔道:“喜伯你可真是扫兴,正说着高兴事呢,讲什么去不去呢?”
赵喜笑吟吟的,正要说记住了以后不提了,未张口,忽然变了脸色,看钟浴,也是一副肃穆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