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英(171)
寒昼也是校尉。校尉和校尉也不一样。齐宜能做校尉,是因为有个好阿翁,寒昼却是靠自己。
寒昼颇为此自傲,所以他不说话。他已经答应了钟浴,一切听她的。
钟浴又问:“你是不是对我有怨?”
“没有。”寒昼面无表情地道。
钟浴突然站了起来。
寒昼很高,钟浴要比他矮大半个头,不过她站在榻上,就比他高得多了。她低头俯视他,一边长眉微挑,唇角略弯,神情很带揶揄,她捧起他的脸,笑问:“没有?还是不敢?”
这个问题的答案,两个人都是心知肚明。
寒昼笑得有些无奈,无奈里又有轻微的怨怒,怒钟浴欺人太过,半分颜面也不给他。
他敢怒不敢言,钟浴陡然哈哈大笑起来,连串的不间断的声音,银铃一样,畅快淋漓。
她在眼前大笑。刹那间寒昼心里什么情绪都不再有,只是纯粹的软,心跳都慢下来。一切世事远去,唯有眼前这个人。他想,只要她高兴,他愿意牺牲自我忍受委屈。他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他的笑使钟浴静默,她垂着头,凝神瞧他,眼中流露出高尚的悲悯,同时她的手下落,解他衣衫的系带。
一双纤手,洁白似雪,莹润如玉,手指掌心却有薄茧,硬,干,带一点粗糙。
干硬和粗糙在寒昼的肌肤上不住游走,勾起颤动,以及酥麻……
他的胸腹处有几道深红的狰狞伤疤。全是一两年内的新伤。
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痕,钟浴低声说:“我不喜欢这些……”
寒昼的喉咙咽了咽。
钟浴将脸搁在寒昼肩上,呼吸起伏,潮热浸染唇下的肌理。
“我比你的功业重要,是不是?”
寒昼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是。”
“那就不要再受伤。听我的话,日后只在我身边,安我的心……你想四海重归太平,我成全你,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你……不会有人比我待你更好……便是你的生身父母,也不及我……你只要听我的话,将来一定会感谢我……”
大军疾行十五日,终于抵达过雁山。钟浴随之结束奔波,过起了安稳日子。
她自然是没有事做,每日只是守在齐竞身旁捧饭侍药。寒昼和齐宜也没有事做。整个中军大帐,除了他们三个,人人都有正事做。
帐帘每天扬起无数次,铁甲沉闷的声响往来不绝。
钟浴垂首坐在屏风后,不现身,不发一言,十分知趣。
军营里不该有女人,齐竞的军营里更是从来没有,钟浴是破天荒的头一个,上至将官下至步卒,无人不知——太尉之孙,颇知医理,随军为祖父侍疾,若是遇见,万不能冒犯。
莫敦,祖父为乌蒲罗单于,父休兰,曾为部族副王,一年前,莫敦的伯父呼缪单于病逝,莫敦杀呼缪子稚候自立,为大单于。
杨洪,胡人,梁固的北部都尉。
两百年前,草原生灾,赤地千里,人畜死耗大半。这场天灾使胡人内部产生了分裂,大部分人选择西迁,小部分人则南下归顺中原。当时两国和亲,归顺的部族酋长自谓王朝子孙,于是冒国姓杨,称中原人,不复祖宗习气。这便是杨洪的先祖了。
西迁胡人的部族后裔四地流浪,也曾在异族的土地上立国,有过辉煌岁月,后来他们英明的首领猝然而逝,当地深受压迫的民众把握时机群起抵抗,驱除了入侵者。国家骤然衰落,内部再一次发生分裂。部分人原地定居,余者决定回归先祖故土。
旧敌卷土重来,杨氏以巨利为供给,令归顺者为外围屏障,使其同族相杀,不犯中原。
后来杨氏失鹿,诸乱并起,这些异族人趁机摆脱了控制,南下侵占,且再次建庭,复称单于。再后来,钟氏得国,为收复故土,令天下归心,于是发重兵北上讨伐,胡人不敌,遂再度归附。钟氏犹令其为外围,改单于为五都尉,分率部族,另各设军司马,由中央派遣,行使监督之责。此后,朝代虽有变换,这些异乡人却无力再行反叛之举。直到梁通梁固先后身死。这是天赐良机。
稚候仁慈软弱,所以莫敦杀其自立,并迅速杀光了那些反对他的人,将部族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内忧既解,莫敦当即率众南下,越过伊冬河,进入杨洪治下,没有遭到抵抗。
除样貌外,杨洪几乎与中原人无异,他的父亲,祖父,高祖,皆是如此。但是中原有句古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杨洪每次揽镜自照,都会想起这句话,见到那些高高在上耀武扬威的中原官员时,他也会想起这句话。他是高官,位高权重,可还是有人会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觑他。杨洪不喜欢这种感觉。
莫敦的良机,也是杨洪的良机。
人祸猛于天灾。
杨洪太懂这些了。
莫敦的行动,也很合他的心意。莫敦用战争凝聚人心,几乎不会有后顾之忧。莫敦有好马快刀,他有人口和粮食,两者相辅相成,他们可以合力建不世之功,届时二人划河南北分治。
莫敦当然不会拒绝。
其余四部也不会拒绝。
甚至其他部族也率众归附,期望共谋大业。
于是多方合军,尊莫敦为左王,杨洪为右王,各率众五万,破开幽州门户,转战诸郡,所到之地,马匹钱粮全数征用,凡有私藏,格杀勿论,投降归顺者,平民每十人,须出一人入伍。因此顿时实力大增,号称戍卒百万,骑二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