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英(2)
委实可算奇景。
但是停驻在树前的人没有一个看花。
他们在看人。
树上的人。一个女人。
女人一身白衣,同她身下的树一样斜卧着,手里握一卷书。
她正在看书,目不斜视,全神贯注,似乎除书本外一切全不在乎,树下聚集私语的人们不能得到她半分在意。
神人一般冰冷不近人情。
她只是看她的书。
她不出声,树下也渐渐没有了声音。
他们全都在等。
终于,她抬眼,向下扫视。
是很快的一眼,像叶底翻过的一瞬的青光。
她低垂着眼神,眉目掩映花中,神光离合。
“你们谁姓姚?”
她开了口,声音冷冰冰。
不出意料。
众人注视之下,姚采应了她,缓步走出了人群。
他站在树前,仰起头。
树上的人却没有看,仍旧低眉敛首,问:“姚悦是你什么人?“姚采听了这句话,微微张大了眼。姚悦正是这恣园主人,姚采叔祖的名讳。
当今之世,便是至尊在前,亦要礼遇叔祖,绝不会这般直呼其名,此人系谁,胆敢如此放诞无礼?
姚采心中忐忑以极,是以虽是依实作答,却声弱气虚得厉害。
树上的人听罢,冷笑一声。
“是你的叔祖,那你怎么不知道,这杏林,已经很久不许人进了,难道他没有告诫你?他应我在先,今日却又叫你来扰我的清净……想来是你姚氏不懂待客之道,亦不知君子重诺的道理。”
“你!”
姚采涨红了脸。
真是没有道理。
恣园终究姓姚,这人既以客自称,怎敢这般无状?
实在过分!
他怎能不回敬?忿然正要开口,忽听得人道:“原来在这里,十一郎,真叫我好找!”
他同旁人一道回过头,见到了来人,天然爽朗,正是他的从兄,行七,名唤姚颂。
姚颂既是姚采的兄长,他过来,姚采自然要迎,于是快步上前去。
两人挨近了,姚采举手行礼,喊了一声七兄。
姚颂笑道:“叔祖已游山归来,十一郎还不快去拜见?”姚采未及反应,姚颂已拱手向周边众人,“诸位到访,我姚氏自当礼待,按理不该有此冒犯之举,只是人无信不立,既早已应诺,不敢失信,不周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这便是赶人了。
他一句话也没有同树上那女人讲,但又说出这些话来,可见同她是十分亲密的关系。
主人态度已然分明,客人若是再纠缠,岂非是不知趣?
已经讲明了,是为着信义,逼人失信,是不合道义的事,姚氏也不是寻常人家,没有必要开罪。
何况又是那么一位美人,怎么能同她为难?
退一步,此事也便过去了。
倒没什么周折。
姚颂笑着引客人出杏林。
客人行走在路上,总是情不自禁回头。
树上的人依旧斜倚着,但脸是抬起来的,人能够看清。
那等的瑰姿玮态,人但凡见了,岂有不感叹的?
姚颂送了客,又折回林中树下。
树上的人还是旧样子,不过却是一副神游之态的。
姚颂仰着头,笑着问:“怎么上去的?要是自己爬上去的,伤已好全了?”他手里提着一根杖,原本是挨着树搁的,也是树皮一样的苍黑色,不仔细瞧绝难发觉。
树上的人不作声。
姚颂又问:“难道真生了气?”
树上的人终于有了动作,她直起脊背,笑了一下,垂首看下去,两目睒睒。
姚颂被晃到了眼,他微微低了头。
树上的人问他,“那个穿白衣,束青玉冠的,是谁?”
姚颂仔细想了,有些为难:“好几个都是这样装扮,不知道濯英姊问的是哪一个?”
树上的人回:“走时没回头的那个。”
姚颂顿时笑了,“那我知道是哪一个了,但是不行。”
树上的人问:“为何?”
“他姓寒呢,他叔父又新近做了中书令,正是名声煊赫的时候,气焰滔天,得罪不起的。”
树上的人笑道:“你的话我听不懂,我不过是见了个出众的人材,想要结识,你却讲什么得罪的话,我怎么就要得罪人了?难道在你心里,我竟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人?”
“我倒不是乱讲话,濯英姊你这等姿容……他方才没回头,确是他错,连我也觉不平,可他姓寒,咱们还是忍下的好。”
第2章
叔父新近做了中书令的,正是寒夙。
也正是为此事,寒夙作别久居的真陵来到澜都。
叔父的意思,他已到立业的年岁,不应再蛰居乡里,长辈如今身居显要,便更需要可以仰赖的人在旁襄助,他是冢子,势必要担起责来,也好为侪辈表率。
寒夙是想一直留在真陵的,但他永远不会违逆自己的叔父。
寒夙半月前抵达澜都,正逢元日。
过完节,只休整了不过四五日,寒夙便开始出门交游,今日东家,明日西家,一日也不曾空闲,忙得厉害。
今日倒是难得的早归。
但是到底出了一回城,车马颠簸,远比往日劳顿。
寒夙无心再管旁事,想的尽是归屋酣眠。
终于,车子再不动了。
仆从掀起竹帘,他走下车,缓步向大门去。
只走出两步。
他停住脚,看向门前停着的一辆马车。
看了一会儿,他侧过脸,对身后的近侍道:“车和马好似都曾见过。”
听他如此讲,近侍也抬了头去看,思索了有一会儿,回道:“像是张氏的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