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英(88)
梁襄近来的日子不太好过。
登高节,皇帝于禁宫凉台宴请宗亲以及群臣。是日夜晚,繁星漫天,清风吹拂,又有管弦丝竹,美人歌舞,处处和乐。曲歇的间隙,皇后忽然侧身面向君王,含笑举杯。这是自太子薨后皇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笑意。皇帝见了,心中生出许多感触。他停顿了会儿,也向皇后举起了酒杯。夫妻二人对饮,相视一笑。
这时候皇帝的心里是很有一些感怀的,他叹了一口气,攥着酒杯站了起来。
凉台上的杂声一时全消失了。
皇帝举杯向群臣,遥遥祝道:“值此佳节良辰,愿诸位无恙无虞,安康长久。”
早在皇帝站起来时,群臣就已经跟着站了起来,这时也举杯回敬天恩。
一杯酒饮过,皇帝落座,又喊群臣回座。
群臣一一落座。
皇后却仍旧还站着。
皇帝注意到了,群臣也注意到了。
他们都看向皇后。
皇后美丽的脸上有憔悴悲苦的笑,她看着皇帝温润的眼睛,涩声道:“陛下方才说到长久……我又想起我的显儿……”说这话时,她抬起手,在两边眼角轻轻掖了掖,“……我生下他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我们母子间的亲缘竟浅薄到这等地步……”
皇帝也忆起二十年前的旧事,那么一个小孩子,路还不会走,看见了他,迈着粗短的腿张着两根肉胳膊,笑着扑到他的怀里……鼻子骤然一酸,眼泪也呛出来。
皇帝扶住了头,一声哀叹。
皇后没再说话,只是不停地压眼角,皇帝也不再作声。
凉台就这样寂静下来。
这时候,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宗亲站了起来,他在座位上行了礼,对着帝后说起一些安慰的话。
群臣也要起来说话,皇后赶在了他们前面。
“皇叔言之有理,往事不可追,若是一直陷在里头,我必定性命不保……”说着,又看向皇帝,哀声唤了一句陛下,“……显儿是我最后的孩子了……东海王年方八岁,灵慧可喜,我十分喜爱,求陛下准我过继他为嗣子……还请陛下怜惜……”说完就痛哭起来。
她为着这个哭,谁敢再出声呢?
一时之间,凉台上只有胡皇后的哭声回荡。
臣工里那些少定力的,难以控制自己的心跳,还有想要窥探的欲望,于是便悄悄地抬起眼,看胡皇后,看齐王梁忱,看楚王世子梁襄。
皇帝一直没有说话。
皇帝是真的爱他的皇后。他们是夫妻。他们彼此深爱。可是他们也不止是夫妻。
他们没有办法拥有纯粹的感情,他们在压抑的痛苦中相互折磨。
梁固任由他的妻子残害他的子女,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以此为乐。
他报复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报复他。
他爱他的妻子,他不爱那些孩子。
他的妻子是因为爱才变得疯狂,他为此感到满足。
可他是皇帝,他姓梁,他的父亲把祖宗的基业交到了他的手里。
他最亲密的人,他的妻子,是他的敌人。
前车可鉴。
他最好是没有孩子,这样他还能把他父亲的江山还回去。
可是他的妻子流了那样多的眼泪。
他有些动摇。
齐王梁忱是皇后胡蕴的表弟,东海王梁融是齐王的弟弟,胡皇后可以算东海王的表姊,表姊弟如何能做母子?不过梁显是高皇帝玄孙,梁忱的祖父是高皇帝之侄,这样算起来,胡皇后便是梁忱的叔母,也就是梁融的叔母。
是叔侄,就没有乱了辈分,当然可以成母子。
而且又省了好大的麻烦,毕竟要是梁忱得了皇位,最终还不是要传给梁融?可他们名义上还是兄弟。
兄终弟及,后人难免捕风捉影,总归是不好看。
要是梁融直接做了太子,将来继位是名正言顺。
如此不但齐王得能到皇位,胡皇后也免去了后顾之忧。
只要她还是太后,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续拥有权力。
这怎么不能说是两全其美的一个法子呢?
钟浴对梁襄说:“这是把人逼急了,直接釜底抽薪了,真是好计谋,是不是?”她笑了一下,又问:“你觉得他们能如愿吗?”
他们当然都知道答案。
皇后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岂能小觑?
钟浴道:“我以为,这是不能赌的事,一子落错,可就是满盘皆输……这样高的代价,你也能承受?这种事,从来都是你死我活,不会有别种结局。”她正了脸色,“六郎,你还是听我的话,现下就着手准备吧。”她又笑起来,轻松又自然地说:“我是朝暮为你待命的。”
“选一个节宴,人人都在,带着兵过去,刀悬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怎么会不听话呢?”
“难道你不想做皇帝么?”
梁襄当然想。
钟浴心满意足地从楚王府回到住处,继续她的蛰居生活。
九月余下的日子安稳度过,十月也是风平浪静。
十一月,寒风料峭。
钟浴在十一月的第四天收到了梁襄的密信。
三天后,她收拾了一番,打开了久闭的门。
梁融生日这一天,太妃带着他到佛寺里祈福,赵夫人也受邀携刘景同往。
梁融不爱闻香火味,于是拉着他的好朋友刘景偷偷离开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