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州嘉商(121)
偏巷的尽头处,梅街来往的喧嚷与头顶灼目的阳光一齐涌来,林啸洐俨然若那雨后来不及躲避的曲蟺,被曜日灼得无处可栖,狼狈不堪。
他背对着人群,朝另一头的出口狂奔而去,直至出了城门,顺着泥路踉踉跄跄地爬上山坡,再次来到那满是墓碑的山野。
扑通一声,双膝猝然跪地,他抬起手,指掌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掴在脸上。
泪珠在掌心与红痕之间被掴得细碎,他却始终无法原谅自己,直至唇角都溢出了鲜红的血迹。
“咳……”
痛苦的低泣从喉咙深处被挤出,林啸洐缓缓伸手,想要抚向身前的那方墓碑,然而一记泪珠滑落,碑文渐渐在朦胧中清晰,伸出的手自厌般地霎时收了回去。
“咚!”
他陡然俯下身,额头用力地叩在冰凉的墓阶前,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直至额角愈合的伤疤再度被擦出刺目的红色,他终于再也无法克制地开始恸哭。
“我对不住你……我终究对不住你……”
“我对不住你啊……”
许是早已习惯了,若是晨间忽而寻不到主子,便来墓地。
万枞悄悄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装有册薄与衣衫的箱箧,无奈又心疼地望着主子在墓前忏悔一遍又一遍。
晨时猎食的鸟儿早已归去,头顶旭日灼目却无半分温热,墓碑伫立在身前冰冷而静默,像是在昭示着,嘲讽着,无论活着的人如何愧疚,另一头的人都听不见。
万枞慢慢靠近,试探着叫了声:“公子……时候不早了……”
喑哑的嘶吼仍旧,泪珠成串地洇入泥土,两年了,林啸洐仍旧痛得撕心裂肺。
甚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难以承受……
两年来,万枞见过无数次主子的痛哭,却从未有哪一次如眼前这般,令人闻之心如刀绞。
他怕极了,担心极了,却又不敢多嘴,只一声又一声嗫嚅着,“公子……”
许久,那悲痛欲绝的人终于从碑前抬起了头,双眸因流泪而刺痛不堪,一瞬血红之后,眼前闪过阵阵黑影。
“公子?!”
万枞慌忙冲上前,从后头托起主子仰倒的背,随而迅速从箱箧中掏出水与瓷瓶,动作熟稔地清洗过主子的双眸,然后将药水滴进眼中,以帕子敷挡起日光。
见他缓过了那口气,万枞忍不住哭起来,“公子您真的不能再这样作践自己了,奴才求您了……”
林啸洐仰在万枞的怀里,鼻音浓重,声音嘶哑,“我不会死的,老天不会叫我这样的恶人轻易死去……”
“公子……”
“老天叫我痛不欲生地活着,是为了赎罪。”
“公子您别说了……”
“什么时候阿生原谅我了,就会带我走的……她会的,阿生最心软了……”
第67章 现身
◎最初美好,如今化作黯然幽梦。◎
“听说了没,那林掌事又病了。”
“怎的又病了,什么病啊严重不?”
“惠仁堂的大夫请了好几回,像是病得不轻,什么病倒是不知。”
“什么病啊,那分明是被林老爷的鞭子抽伤了。”
“啊?当真?”
“当真,我先前去林府送菜,从林府下人那儿偷听到的,说是林掌事前些日子从花楼回去时,不仅衣衫不整满身酒气,还额角沾血,腿脚遍污,被林老爷抓了正着,好一顿训斥,好多人在旁都没拦住。”
“可林掌事近年来不是浪子回头,再不去那花街柳巷了吗?”
“是啊,听说自打叶掌事故去后,他在商会可谓兢兢业业,以至如今格局全变,林氏一家独大,怎的突然又坏了性子?”
“保不齐正因如今商会无人与之抗衡,才使他心气飘浮,又转回了从前的纨绔路子。”
“唉,谁敢说过几年商会情形如何,就他从前那般浪荡成性,我看过不多久商会格局又要大变,新任叶掌事可是叶老爷一手调教。”
“那倒未必,叶老四的资质可赶不及从前叶掌事,且叶氏偌大宗族,眼下大宗无出,小宗怎可能无纷争嫌隙,我可不信叶老爷会悉心调教。依我看,来日还是林氏强盛,须知那林府现夫人阮氏可还有一个儿子。”
“哦,对,阮氏还有一子。如此说来,先夫人故去多年,林掌事又这般与林老爷不睦,保不齐未来还真是阮氏之子‘当家’。”
“可不……”
“你们尽在那胡言乱语,什么先夫人现夫人,甭管是否故去,这林家说破天也只有一个明媒正娶的正房,那江南伎子出身的阮氏里外被称呼着夫人,却无三媒六聘,不过是个妾罢了。”
“确实,我听说阮氏是趁当年林老爷丧妻正伤心时,费劲心机宽慰,后有孕生子才得以被赎身接来林府,哪是什么夫人……”
“你们这群碎嘴贱舌的在这儿嚼什么舌根子呢?!”林皖素气呼呼地冲上前。
“是林家那个跋扈女儿,快走快走。”聚在街口七嘴八舌的一干小贩霎时四散。
“跑什么跑,有本事都给本小姐站住!”
“素素,”林于晦连忙拉住小妹,“别追了。”
林皖素用力挣扎,“三哥你放开我,我非得去教训教训他们不可!”
“什么教训,别胡闹。”林于晦呵斥。
“胡闹?你难道没听到他们在胡说什么吗!”
“我自然听到了。”
林皖素气愤,“你都不生气吗?”
“为何要生气,”林于晦蹙眉,“他们说得哪里有错吗?”
林皖素下意识欲反驳,却张口几次吐不出话来,末了愤愤地甩开三哥的手,垮着脸色瞪向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