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今朝(175)
他说的诚恳,铿锵有力,仿佛本该如此。
李意清看着周太傅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忍不住道:“太傅,过了,过了。”
“不过不过,这篇《择晴雨而行,夫争天时,以求人和》,怎么夸都不为过。”周太傅摇头晃脑,爱不释手地摸着手中的纸张,“这样好的文章,就应该录在书中,录在书中!”
庙堂之高者,早就习惯大而宏观的题目,比如《教农之策,以固国本》、又比如《农以兴邦》,陈农之重要,却不讲万物相生,自然道理。
光脚踩在农田的庄稼汉,哪里听得懂动辄“国之根本、民之生计”这样的句子。
李意清不讲高屋建瓴,只谈四时风雨,行云变化,清明种豆,芒种胡瓜,顺应天时,不违农时,勤农而可至人和,人和而民安,民安而国泰。
周太傅将这张纸细致的收好,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已然夕阳斜照。
“往后每日辰时正,到书院,编撰蒙童书。”
李意清被周太傅夸赞,心底正高兴着,听到周太傅的安排,脸色立刻耷拉下来。
“辰时?学生不成的……”
“城南书院七岁蒙童尚可做到,你身在此位,怎能不做好表率。”周太傅一脸我意已决的表情,将此事敲定。
李意清在心底叹气,知道此事没了转圜余地,不再多说。
两人走出思明轩,外头的竹林边染上一层金黄色的余晖。几个蒙童扒拉着竹叶,晃得沙沙作响。
李意清看着几人自以为精妙绝伦的伪装,想起自己年少无知时的小聪明,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一声。
她好心想给那几个蒙童提个醒,一旁的周太傅却早已经注意到。
周太傅沉了脸色,严厉道:“听课时间,跑到此处作甚!”
几个蒙童你推我攘,从竹林后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周太傅目光缓慢从小童身上一一扫过,眼神威严,可站成一排的小童却并不害怕。
其中个头最高的一个鼓起勇气,站了出来。
“夫子说於光公主来了城南书院,送来凉茶,我们……我们想送一碗给周学正您。”
他一边说,一边从背后端出一碗浅褐色的茶水。
方才推攘之间,粗瓷碗中的凉茶洒出去不少,只剩下不到一半。
周太傅忽然怔在了原地。
李意清离得近,能看见周太傅背在身后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主动出声解围:“学子一番心意,先生请喝。”
周太傅走到小童面前,伸手接过那一碗凉茶,不知怎地,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他鼻子哼气,板着脸道:“胡闹,若下次不好好听课,我定要重重责罚你们。”
小童笑着点头,看着周太傅端着凉茶一饮而尽。
不过寻常散茶糖水,却让人觉得沙子迷了眼睛。
小童接过空荡荡的碗,眼神既畏惧又钦佩地看着李意清,“我们,我们以为於光公主送来茶水就走了,没有准备,还请公主不要见怪。”
他带头行了一个蹩脚的礼,一排蒙童有样学样,朝着李意清作揖。
李意清第一次赤裸地感受到他们眼底的光亮与向往。
一个个子矮些的小孩嗓音稚嫩,探出半个脑袋瓮声瓮气道:“我娘说,我们能有学上,要多亏公主,娘教我若是见到了公主,一定要好生道谢,将来听圣人言,行君子事,不负公主的一番心意。”
李意清心像是被什么的东西击中一般。
如果说刚刚李意清还能坦然笑周太傅被稚子自发的举动感动,而这一刻,她却感受到了那一种来自最原初的信任。
被毫无保留的憧憬与期待。
稚子的话语,纯粹而简单,不慷慨悲歌,不倔强赌气,只说心中所想,只行心中所念。
李意清上前两步,半蹲着站在说话的孩童面前,面带微笑。
“好啊,等你长大,我要看你成为千古名臣。”
后面的一排小童立刻活泛起来,“还有我还有我,等我长大,大夏休想入侵大庆山河一寸!”
“等我长大,我要让全天下的百姓都吃饱肚子!”
“……”
他们叽叽喳喳,李意清认真地聆听,丝毫没有轻视的笑。
这些看着“狂妄”的话语,未必不能变作现实。
等最后一个人说完,李意清拍了拍手掌道:“好,各位日后的小栋梁们,都先回书堂吧。”
小童们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周太傅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向着夕阳方向奔跑的背影,叹了口气。
“他们讲话虽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可是也天真可爱。”
李意清默默在心中赞同。
到了散学时间,书院里差不多八十多个小孩,从不同的书堂冒了出来,朝着门口而去。
不比国子学的月休时府门外接送的小厮人山人海,城南书院外并没有亲自来接的大人,只有三两同巷子的小童斜挎着包,并肩往家走。
等最后一个小童离开,周太傅先上了回府的马车,朝李意清道:“天色渐晚,你也早些回去……别忘了明早辰时。”
一听到辰时,李意清的精神气立刻消散大半。
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慢吞吞爬上了自己的马车。
夜间的气温已经降下来,李意清坐在外侧,吹着黄昏时分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