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俗女物语(139)
见江天佑不回答,素珍继续问,“我去你开的饭店找你,伙计说你去进货了。我留了名片,以为你会打电话找我。结果一等好几天都没你电话,我还以为是我的大哥大坏掉了。”
“好像是有看到,大概跟别人的名片混在一起了。”
江天佑别过头,冷淡答道。
“阿天现在做老板了,所以贵人多忘事,可以理解。”
素珍低头把玩胸前的珍珠项链。
“我走了。”
江天佑起身。
“急什么。我给你唱首歌听听……”
素珍一把拉住江天佑的手腕,另一只手拿起麦克风,清唱道:
为你打开一扇窗,
请你看一看, 请你望一望。
那被人遗忘的角落里,
忏悔的泪水盈满眶。
昨夜情,今朝思。
千古恨, 痛断肠。
走出迷津回首望 ,明媚春光映小窗。(沪剧《昨夜情》)
一曲唱毕,女人盈盈美目里已经满是泪水,和胸前的珍珠一起闪着微光。
江天佑双眼通红,抬起头长叹一声。
“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两人依旧相对而坐,各自拿着酒杯。褐色的液体在透明的水晶杯里不住晃荡,就像是江天佑此刻的心情。
“去年九月份。”
素珍点一支细烟,也不抽,只是看白色的烟冉冉上升。
“什么?”
江天佑瞪大眼睛。
素珍以为他在责怪她回来那么久才来联系,解释道,“期间又陆陆续续回加拿大几次,过了年才算彻底安定下来。这不,马上来寻你了。”
江天佑不说话,胸脯上下起伏,脸色发黑。过了好一会儿用干巴巴的嗓子问:“几时走?”
“不走了。”
“不走?做什么?”
“做生意,还能做什么?”
素珍瞥了他一眼,笑笑,“难道给你做家主婆?”
“你不是拿到加拿大绿卡了么?怎么回上海做生意?”
江天佑不理她的胡言乱语。
“拿到绿卡就要住国外?我的国籍还是中国,我是堂堂正正中国人,上海人好伐?”
素珍说着,又拿起话筒唱起来,“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永远是中国心……”
见江天佑真的拉开门要走,她一把扑上他的后背,从后面围住他的胸口。
泪水落在江天佑的后脖颈上,烫伤了皮肤似得疼。
“他死了,遗嘱上写房产和股票都给他前妻。我只拿到一笔现金……他的前妻和孩子把我赶出来。”
江天佑低下头,闻到从后方传来洗发水的香味。
他记得她过去用的是红色瓶装的蜂花,贺敏敏原本也是用的这款,后来改用海飞丝。然而素珍如今头上的味道,已经是全然陌生了。
……
“贺小姐,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兼合伙人。”
三个人站在走廊拐角处,赵霞指了指身边的男人,“冯仁,冯先生。”
贺敏敏也没想到那么巧,会遇到赵霞他们也在此处谈生意。
精致到头发丝的男人伸出手,贺敏敏轻轻一握,惊叹于他掌心的柔软。她想起姆妈说,男人的手如果小而绵,肯定赚大钱。又想到江天佑两双蒲扇似的大掌,早年打架斗殴,如今切菜炒菜,手心手背都是硬邦邦的。一摸就晓得,天生劳碌命。
“冯老板,侬好。”
“我哪里算什么老板。贺小姐折煞我了。”
冯仁的上海话有些洋泾浜,却也不算难听。他介绍说自己是温州人。不过外婆是上海人,从小教他讲上海话,可惜学了那么久开口还是不像。
“蛮好的。要是让我学说温州话,肯定洋相十足。我听人家说,抗日战争时期,温州话被当做军事密码使用。”
贺敏敏想起从小在弄堂里听到的传闻。
“是有这么个说法。”
冯仁的瞳孔颜色极浅,像是玻璃弹珠,“贺小姐有空么?不如到包厢里说说话。都是些做地产生意的朋友。”
“我陪着客人呢,还有同事在。”
贺敏敏眨了眨眼睛。
“那就下次吧。”
冯仁低头笑了笑,镜片后的桃花眼旁挤出几丝浅浅的细纹,显示他有点年纪。然而配上脸庞上的两个深深的酒溏,竟透出几分小姑娘似得羞涩。贺敏敏心头“咯噔”一下,心想这位冯先生一定有不少红颜知己。
盖女人这种生物怪来兮,有些人找男朋友,仿佛是在找阿爸,为得是从他身上填补缺失的关爱。还有一部分人找男朋友,倒像是在找儿子,用来倾泻自己身上用不掉的母爱。后者往往比前者更加惊心动魄。
冯仁这样又精致又成熟的人物,大概率是两者兼得。
两人交换了名片,冯仁的抬头是“天耀房地产咨询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刚开业不久,来上海讨口饭吃。”
“冯先生客气了。”
贺敏敏记得老法师可是把他们叫做“炒房舰队”的。
冯仁看了贺敏敏的名片,笑着说,“说不定下次再见到贺小姐,除了 BP 机号码不变,其他的都换了。”
贺敏敏笑笑不答。
……
“我现在不住曹家渡。姆妈过世后,我哥把房子处理掉,和那个女人一起住到鲁迅公园那边去了。”
素珍吃吃笑,“怕我要分姆妈遗产,一见面就开始吐苦水,说厂里效益不好,说家里两个小囡房子不够住,吃完晚饭就不留宿了。后来我讲在锦江饭店订了房间,是长包房。马上就不吭声了。滑稽伐?”
江天佑不响。
“他家里的电冰箱,电风扇,洗衣机,都是我这么多年陆陆续续寄侨汇券买的。我到多伦多第一个月,26 个字母都还没认全,出门怎么走都不晓得。就来信说姆妈身体不好,要常年吃补药,每个月要五百块人民币。逢年过节,再多五百块。八十年代,上海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多少钱?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