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俗女物语(58)
师父这把年纪,金盆洗手还差不多。而且只听说过临老入花丛,怎么会有人临老入江湖。
“有人来了啊。那我们就少陪了。”
里面的人似乎听见外头的动静,起身告别。江天佑看着四个年纪在六十岁左右的男人从客堂间鱼贯而出,冲他客气地打招呼。
江天佑觉得他师娘多虑了,这些人一看就不是道上混的,反倒像是一群老克勒。尤其是打头出来的那个,穿着长风衣,漆皮鞋,头势清爽,彬彬有礼。要是手里再拿根“斯迪克”,活脱脱就是从旧上海电影里走下来的老绅士。
阿根看到徒弟,眼睛一亮,让他快进门。
“怎么样,新婚之夜感觉如何?”
阿根今天心情不错,上来就跟江天佑开起了玩笑。
“老头子你要死了,怎么那么不正经,这个问题是你当师父的人可以讲的啊?”
师娘瞪了阿根一眼,转头笑嘻嘻地为江天佑倒了杯茶,“怎么不把新娘子带过来?让我跟她说说话。”
“我……”
“好了,我和阿天有事情说,你出去吧。”
阿根很有派头地摆摆手。
“知道了,大老爷。”
林师娘冲江天佑挤眉弄眼,让他一会儿留下来吃饭。
“钱带来了么?”
阿根身子微微前倾,双眼发光。
“师父,关于这个钱的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下……”
江天佑随即把自己在香港遭遇车祸的情况和盘托出。
他说得认真,没见到林阿根的眉头一点一点簇了起来。
“我就想问问您,这店铺的费用能不能往下稍微降一点呢?”
当初师父说要出手店铺的时候,江天佑一时热血上头,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回头想来,如果要改造成饭店,后厨的煤气管道和灶头要全部重新铺设,这和拆掉重建没什么区别。五万块钱不过买张营业执照,实在有些冤枉。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坑你啰?”
林阿根重重地拍了拍桌子,两道剑眉好像要从脸上飞出去。
“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我可是拒绝了好朋友的请托把店特意留给你的。你现在看到店关了,你师兄弟们都去别的地方工作了,我想再开也开不起来。就好像女人被搞大了肚子,可以随便开条件了对吧?”
“师父,天地良心,我江天佑要是有这个想法,让我被雷劈死!”
江天佑百口莫辩。
“哼,小宗桑(沪语:小畜生)!车子都没压死你,我看雷公也不会劈死你的。不要在我面前赌咒发誓,我林阿根从来不相信这一套。你这是欺师灭祖!”
林阿根口不择言的话语,暴戾的神情深深伤到了江天佑。
在他心目中是真的把阿根当做阿爸,师娘当做姆妈,把这个小院子当做自己除了鸿庆里之外第二个家的。
他记得就在外面的弄堂里,好多年前他教军军骑自行车,路过的邻居都笑着说阿根好福气,有两个儿子可以帮他养老。师父笑得那么欢畅,现在耳边似乎都能听到那时候的笑声。
怎么才几个月不见,他就变成了欺师灭祖的小宗桑了呢?
“跟你说,五万块,那是四个月之前的价格,现在不是这个价钿了。”
林阿根起身,伸出右手,比了一个“六”,“现在你要买我的店铺,没有六万块绝对不可能!”
“师父!”
江天佑惊呼。
“不要叫我师父。你要是不买,你就走,有的是人排着队要。你要是想买,三天之内拿六万块来放在这张桌子上,或许我还可以认你做我的徒弟。”
“师父……怎么可以……”
“出去!”
林阿根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
江天佑双腿发软,口鼻发凉,强忍着一腔委屈走到外面的天井里。
林师娘担忧地看着他。
“师娘……”
江天佑欲言又止,他怎么也想不到,和师父十多年来的父子师徒情谊,原来只值区区六万块!
“我跟你说,你还不信?你师父他变了,自从他和那群炒股票的人混在一起之后,脑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钱!”
“股票?”
江天佑没想到他师父会碰这种东西。
“胡说八道什么啊?不是我跟着老胡他们炒股票,你儿子念大学的学费从哪里出来啊?”
阿根追到门口,指着林师娘喊,“靠我炒菜蒸包子,猴年马月能够赚到儿子买房子的钱?只有股票才会让我彻底翻身,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懂就不要瞎说。”
江天佑恍然大悟,原来刚才走出去的那帮老约克就是“股票舰队”的人。
“阿天,不要说师父不关照你。现在股市那么好,你的五万块钱随便放进去滚两天,十万二十万随随便便就出来了。到时候说不定你连饭店都不想开,就靠炒股票也能发财。”
“胡说八道!阿天,你别听他的。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我看他们就是在投机倒把。”
林师娘把江天佑往外推,“不要信他。快点走!”
六万块……股票……
江天佑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一路上脑子里这两个词语不停地打架。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位于外白渡桥旁的上海证券交易所大楼。今天是交易日,大楼门口人头攒动。
江天佑隔着马路观察那边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焦急”两个字。
他看到有人一手拿着报纸,一边口若悬河地站在台阶上说着什么,一群人站在他的周围,听得聚精会神,还有人拿着纸笔做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