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时,她站在他的世界之外,会是何种心情?
但她又想,如果不离开,那或许从前和今日的美好,都会在未来生活的磋磨里逐渐化作暗淡的蚊子血,等到唐允信四十岁,五十岁,他会不会羡慕那些拥有一个小孩的家庭?会不会想起今日这个意外失去的孩子?继而迁怒于她?
她不敢赌,她的人生里这点仅剩的美好,不应该被这样磋磨。
第七天的时候,也就是距离她流产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虽然说小月龄流产对身体的伤害比较小,但唐母还是坚持让她在家不要出门,要坐“小月子”。
这一天,是她出月子的日子。
唐允信提出想带葛玥出去吃饭,葛玥同意了。
她精心化了妆,换上许久不穿的冬款连衣裙和大衣,连头发都用夹板做了个简单的造型。
葛玥想,就当做是最后的告别,她要体体面面的。
他们吃了西餐,逛了商场,互相给对方买了两套衣服,又给唐母挑了几件,两人拎着购物袋子满载而归。
车子开到地下车库,葛玥没下车。
她敛了笑意,平静地看向唐允信。
“你——”
看了那份协议吗?
但她没能说出口。
眼前一片昏暗,继而是一个凶狠的吻。
都算不上吻了,像压抑着怒气的发泄,是啃噬,是凌虐。
葛玥被他吻到眼前发黑,几乎有种濒死的解脱感。
她无意识地哼笑出声,换来的是唐允信在她舌尖用力一咬。
尖锐的痛炸裂在脑海,葛玥浑身一个激灵,推开唐允信,用力喘着气。
但她并不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她不想再钝刀割肉一般等待了。
唐允信抢在她之前开口:“你想不想去看看龙奶奶?”
“——什么?”葛玥没想到唐允信会找这样一个理由来打断她。
但她不得不追问下去:“龙奶奶怎么了?”
龙奶奶于葛玥而言,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在她吃百家饭的那两年里,龙奶奶收留了她好几回,长大后,在家里被弟弟欺负了,爹妈给她委屈受了,乃至于在学校里遇上不顺心的事儿了,她都会去找龙奶奶。
龙奶奶家庭富足,儿女双全,丈夫早逝,她不耐烦跟儿女同住,一个人住在村里,养花种菜,自得其乐。
唐允信目光闪过一抹沉痛,低声道:“一个月前,确诊了肝癌,晚期。”
葛玥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着唐允信。
唐允信别过头去不敢看她,他知道,在这个档口提起这件事,用这样一件事,来阻拦葛玥提出离婚的话题,他是十分卑劣的。
但他没有选择了。
葛玥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问一句“你是不是在骗我”都问不出口。
唐允信伸手帮她擦眼泪,自己的眼泪却流了下来。
他对龙奶奶不熟,流泪也不是为了她,他只是觉得太难受、太无力了。
葛玥的挣扎和绝望他都看在眼里,可他却什么都做不到,甚至于,她的困境,有很大一部分责任在于他。
因为选择了婚姻,所以陷入了生育的困境。
因为选择了生育,所以陷入了职业的困境。
唐允信的眼泪像是一根引线,葛玥心里躁动了几个月的负面情绪一瞬间溃不成军,她扑在唐允信的怀里嚎啕大哭。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龙奶奶?
为什么命运要把她所拥有的一切全部都夺走呢?
在三十岁的这一年,她到底还要失去什么,命运才肯放过她呢?
次日,葛玥一个人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唐允信没有跟着,只是沉默地把她送上了高铁。
他终究还是决定把所有的挽留和不安放进心里,有些路,他替不了葛玥走。
葛玥在中午的时候到达了龙奶奶家。
龙奶奶一个人住着平房小院,葛玥到的时候,龙奶奶的女儿正在厨房里做饭,还带着她的小孙子,也就是龙奶奶的重外孙。
两岁的小男孩跟个炮弹一样,在院子里和厨房里两处跑,看见人就笑着撞上去抱住,没人搭理他自己也能玩得嘎嘎乐。
葛玥刚打开院门,就被迎面扑了个正着,险些给她扑倒。
龙奶奶在浇花,看见葛玥便笑起来,直起腰来招招手,制止了小男孩的疯玩。
“龙奶奶。”葛玥只喊了一声,便鼻子一酸。
龙奶奶走过来,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嘴里哄小孩一般:“好了不哭,知道你受委屈了,我最近已经去你家骂了你爸妈三回了,我还把你爸那根最贵的钓鱼竿给折了,解气不?”
葛玥又被她逗得忍不住笑起来。
总是这样,龙奶奶明明知道她不是因为这个难过,但她总能用她的方式来把事情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好像在她的眼里,那些跨不去的坎儿,统统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一般。
她不提,葛玥便也不提。
几个人吃了寻常的一顿饭,龙奶奶的女儿知道葛玥的家事,便主动开口邀请她住下,葛玥没拒绝,收拾了碗筷去洗碗。
刚洗完碗,龙奶奶又招呼葛玥陪她把花盆搬进屋子里。
下午小睡了一觉,醒来夕阳红了半边天。
龙奶奶搬了两个凳子,带葛玥到平房顶上去剥两穗玉米,说要泡起来做酸汤子。
葛玥在龙奶奶家一直住到腊八,早上起来吃了龙阿姨熬的腊八粥,龙奶奶还在睡,她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差了许多。
龙阿姨只有在龙奶奶不在的时候,才敢流露出眼里的悲伤,和葛玥聊一聊龙奶奶的病情,龙奶奶自己就是医生,一辈子和生死打交道,从她手上诞生的新生命很多,在她手上逝去的小生命也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