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涉水而来(130)
“没有了,”他微微笑起来,“若有,那便是……”
他的声音陡然冷冽起来,像是诅咒一般:“希望有一个比我更强的人,能叛逃成功,能除去血迹斑斑的梵天,推倒虚伪者建造的神殿,我愿为此人献祭我的一切,此言既出,诸神为证!”
饶是梵天诸神冷漠千年,也不免为这泣血之语震颤。
未等众人动作,少年便挣脱左右,朝着那面轮回镜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哗啦——
有玻璃碎裂的声响。
无数的透明碎片飞溅到空中,溅到朝露眼前。
视野中的一切随着这些蝴蝶般纷飞的碎片搅碎重组,天沉沉地暗了下去。
她在无数的碎片中看见少年的一切。
他做过乞丐,瞎了一只眼睛,死于寒冷的冬夜。
他做过小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作,死于一场大旱。
他也做过王公贵族,也得过善终,转生成过一只猫、一条蛇,甚至做过一株开满桃花的树。
神眼中的须臾年岁,是凡人漫长无比的一段又一段人生。
转机发生在某一世,那一世,他是一个小国的公子,养了一株很美的兰。
神女在他醉酒时来访。
他死于黄昏的城墙之下。
或许是与神女相处太久的缘故,他沾了微弱的神力,死后竟然不曾浑噩地转世投胎,而是成为了王都外界碑前一只孤零零的鬼。
鬼稀里糊涂地得到一个重新升天的宝贵机会,但弃之敝履。
鬼忘记一切,只记得自己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神女为梵天所弃,重回人间,带走了江岸枯死的兰花,将它葬入云梦泽中。
鬼魂在茫茫大江中缠上神女的衣袖,化成了一粒新的种子。
血红一粒,似一滴血。
神女在人间隐居,种子落在门后,在小院中重长出了一株美丽的兰。
她发现之后,照料得很精心,时常对着兰发呆,还和它说话:“……昨日睡醒,忽然想起有一个人说,他希望我寻到心爱之物,你……算我的心爱之物吗?”
兰轻轻地摇曳,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神女笑起来,抚摸它的枝叶:“我希望我能实现他的愿望,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竟在这一日复一日的滋养中,重新生出了精魂。
后来人间越来越乱,神女与叛军联手,耗费自己的精血练就神器,又在将胜时被背叛。
紫衣女子释放出的煞气将神女包裹。
“这些煞气生于人的贪婪和欲望之中,它会吞噬你,让你变成它的傀儡。”紫衣女子轻声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没有被它吞噬,能让它为我所用——所以,若想脱逃,要么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私心,要么能够承认自己欲望的浓烈、反过来吞掉它。”
“神,你是哪一种?”
“我来替你回答,当初你舍泪救苍生,献出了自己的七情六欲,本该是无情之人。可你在神殿觉醒之后,偏偏产生了别样心思。心思既生,顾虑却太多,正如你分明造得出‘伤逝’这样的杀器,却不肯用。我的力量远不及你,只能赌你无法抵御这煞气,若我输了,便证明你比我更适合做天地之主,我也算心甘情愿。”
神女退了一步:“你的欲望太强烈,梵天诸神太过无情,你与他们又有何分别?”
“从来都没有分别,只有胜负。”紫衣女子答,“神,是你高估了我们。”
她满意地看见对方面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你在想什么?”紫衣女子凑近了些,轻轻抚摸她的脸,“啊……城墙,夕阳,一株养在水岸前的花,一个死去的凡人……这样草芥一般的生命,竟值得你凭空生出欲念?”
随后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一丝精纯的灵力从神女的身侧溢出,与那些黑雾纠缠在一起。
缠在她衣袖上的精魂,因她此刻被煞气无限放大的欲念,终于生出了力量。
“不是的,”他急切地说,“这天下惜花悯生之人,不只有你一个。”
“请你相信我,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神女听见了这声音,在识海中寻觅良久,终于看见了他模模糊糊的影子。
“是你啊,”她茫然道,“我又弄丢了你的花,心爱之物,我好像仍未寻到,没能实现你的愿望。”
钟山君跪在她面前苦苦剖白,她一句话都没有听清。
“好难,那我换一个愿望罢,”他伸出手,尝试去拥抱她,却发现识海中的二人全无实体,只得温柔道,“我希望你最最心爱的,是你自己。”
神女也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之后,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倏然滑落。
始神在巍峨的远天睁开了眼睛。
有流光自天际纷落。
紫衣女子遭受重创,和钟山君一同仓皇逃窜。
一切消弭之后,神女站在原地,仰着头呼唤:“始神……”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她的头顶传来,那声音雌雄不辨、温柔慈爱:“孩子,我已死去千万年,如今残留的不过是几缕神力,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你的天劫不日将至,梵天已倒,人间叛乱未休,辛苦你了。”
再次来到凡间的时候,她为自己取了新名字。
神女先去了公子的故国。
她重建了那片废墟,亲手刻了一块“清平”的界碑,又不遗余力地清除了紫衣女子在世间散布的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