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171)
诚文见人竟好似魔怔,直着眼睛,听不见自己说话,上前用力按住他肩膀,柔声安抚道:“阿勉?你不过是累了,先回去休息。”
阿勉喃喃,犹行梦中:“师姐次次说话都是作数的,从无失言。她当年离开时就是说,等她做完她想做的事,她才要回来。否则那么多年,她岂会一次都不来找我?”
诚文见他如此,怕他一时冲动,就要冲回大梁,赶忙许诺:“阿勉,你若忧心不下,过段时日,只要过了眼前时日!我定送你回去,见一见你师姐。”
阿勉转过眼珠,看着他问:“见到又如何?难道她能随我回不留山吗?”
宋回涯当初求师伯别走,师伯不肯。后来他求着宋回涯别走,宋回涯也不肯。
这份心意,他早看明白了。
纵是前程万难,践冰履霜,宁可朝死走到头,也没有回去一说的。
可他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只能做累赘的孩子了。
阿勉说:“我要帮她。”
诚文脸颊的肌肉在抽动,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又被他迅速扼灭。
“我不能一辈子,躲在别人的庇护下,做个安享太平的废人。”阿勉笑了,推开诚文搭在肩上的手,“我知道你怎么想。你从开始便瞧不上他,料定他早晚一日会退缩,即便真有那骨气去做这偷天换日的大计,多半也是败事有余,所以才一直踯躅不动。我也知道你跟师兄另选了他人,不是非他不可。可你没走。你教导我时尤为悉心,难道不就是认为,比起他空有一张脸,我才是最合适的人吗?只是你不敢说。”
诚文被他看破心思,一时语塞,那仅片刻的迟疑,叫他后面的劝阻变得更像是干涩的托词:“小公子若是出事,我该如何向宋大侠交代?”
“交代?”阿勉的声音同神情渐渐坚定起来,“我师姐要的交代,无需他人来给。”
少年转身,从窗口一跃飞出。
诚文急追出去,高喊:“阿勉!”
附近护卫闻声冲来,以为二人争吵,抬手虚拦,被阿勉轻松躲过。
诚文指着他道:“拦下!”
护卫拔腿去追,不多时又回来,回报道:“街上人多,不敢强留,跟丢了。”
第078章 但去莫复问
诚文知阿勉去向,但不敢遣人去寻,怕打草惊蛇,反致他危难,只等他回。
一直到了深夜,依旧不见人影。
诚文躺在床上,两眼涩得发疼,疲倦中辗转数次,还是睁开眼睛,披着外衣从床上起身。
他独倚在窗边,脑海中千头万绪浮涌不定,心神难宁。
不知过去多久,院中传来落地的脚步声,诚文大惊出声,喝了句“谁!”,扑向桌边,摸索着点亮了上方的烛灯。
火光乍一亮起,诚文端起烛台,身后的大门已被人推开。
躁动的乱流吹得火光迷离闪烁,牵挂了一整日的人影终于出现在他眼前,只是与先前又有许多不同。
诚文惊魂难定,一时大脑空白。
阿勉走近一步,诚文不觉跟着后退一步。
阿勉手一抬,诚文才看见他横着的剑尖上悬着个包袱,随他抛落在地,翻滚着映入眼帘。外面包裹的布匹分明已被血水浸透,呈现片片浓淡不一的暗沉殷红。
诚文手臂颤抖,融化的烛油随之倾斜着滴落在手背上。可那股滚烫的痛感抵不过他此刻内心的震撼,直到撞上身后的木桌,险些倾倒,因惊愕而麻木的大脑才恍然若醒。
他靠在桌边稳住身形,垂眸望向被少年随意抛来的头颅,用手小心扯开布匹,使其露出正面那张已经变了颜色的可怖面孔,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阿勉摘下遮面的黑巾,透过微红的火光定定看着对面人。
“如何是好呢诚文先生。”少年表情空洞,可唇边带笑,活似一缕飘荡在人间的无归幽魂,轻声叹息说,“我一时失手,将那小杂种给杀了。明日一早,他府中侍卫就该发现这位小殿下死在了自己床上,你与我师兄,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孤灯下的人影,仿佛是一角荒诞的残梦,在凄切的风声中,缓缓举起剑身,平放在身前。
冰凉的月光铺在剑刃上,少年脸上的五官被剑光与火光切割得零乱不全。
阿勉说:“诚文先生如此聪慧,大业当前,该比小子更懂取舍。我想即便是师兄在此,也不会拒绝。”
诚文发不出一点声音,痴傻地站在原地。
“我知道先生在担心什么。我和他,其实是有几分相像。只鼻子、眼睛、唇角不像。”阿勉将剑刃割向自己的脸,一字一句道,“既出山门,生死自负,与人无尤。我不留山的弟子,从未说过一个‘怕’字。”
落在地上的鲜血,红艳如山野间孤傲的茶花,整片整朵地决绝凋落,恍惚中贯连了咫尺天涯的家国旧景,只远得不知是何年何日。
等脸上被割得血肉模糊,阿勉才松开手,扔下那柄陪他多年的长剑,坦然无畏说:“事已至此,先生,走吧。”
诚文虚软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深感有愧,朝南面重重叩首。随即强忍住眼泪,起身牵住阿勉的手,走出门去。
书至此处,再无后续。
每看完一页,陆向泽便将信纸接过,用火点了,任其烧成飞灰,卷入白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