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69)
宋知怯大张着嘴,听了一耳朵鬼故事,哇哇地胡乱叫嚷。
女孩儿咬咬嘴唇,细声询问:“你们还有什么想打听的吗?”
宋知怯一把将嘴闭上,警惕地看着比这个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女孩儿。
宋回涯笑了笑,摸出两枚铜钱,让她伸手。
女孩儿通红了脸,两手接过,不敢抬头,说了句“谢谢”,飞也似地逃走了。
宋知怯欲言又止,想到她们如今也是有几根金条的人,可算没那么难受。
见师父还在出神,知道她不喜杀戮,何况如此残忍又张扬的手段,只以为又遇到了个叶文茂似的凶人,便在一旁骂道:“好一个残暴匪徒,真是该死!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坏得跟天一样大!师父你是要——”
宋回涯瞥她一眼,打断她道:“我师父杀的。”
宋知怯的表情没崩住,慌乱了一瞬,赶紧改口道:“原来是为民除害啊!师父真是同师祖一样侠者仁心。师祖一定漂亮得很!”
宋回涯淡淡道:“我师父早已经死了。”
宋知怯又一次愣住了,才想起来是有这事,话说得没过脑子,内心有点绝望。
连溜须拍马都做不好,她往后怎么跟着师父混?
·
积雪覆盖的路面上留下几行凌乱的脚印。
侍卫查看一圈,抱着剑回到马车旁,掀开车帘闪身进去。一股寒意跟着侵入。
“主子,前面的桥断了,修好尚需一日。”
魏凌生点了点头。
侍卫又说:“有人说,在附近看见了严家堡的马车。想是梁洗。看方向,应当是去盘平。”
魏凌生轻念道:“盘平。”
他像是回忆起什么旧事,喉头发痒,低头不住咳嗽起来。
侍卫忙给他倒了杯热水,待他气息平稳,才试探着问道:“主子,我们是继续去断雁城,还是……先去与陆将军会面?”
他声音越说越轻,观察着魏凌生的脸色,手心贴在膝盖上,感觉出了层冷汗。
四野万籁俱寂。侧耳倾听,能听见山间泉水在汩汩向低处穿行。
魏凌生手中转着茶杯,心神不宁,视线仿佛越过了车厢,在看什么极遥远的地方。
侍卫等了等,又叫了一声:“主子?”
“嗯。”魏凌生将杯子放回矮几,才清醒过来,一搭眼帘,定了主意,“去盘平。”
第034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在旧宅前又站了会儿,便领着徒弟去城中闲逛。
她们不过坐在街边吃碗面的功夫,眼前已路过数群搬运的挑夫。从青壮到老者皆有,甚至还有些年轻的女人。
他们穿着粗麻制的短衣,张着嘴粗重地喘息,被扁担两头的重物压弯了背,赤脚走在湿冷的泥地上。不必抬头看,麻木地循着这条已走过无数次的道路,游魂似地往前飘。
人如牛马。看来在盘平城里,劳碌的人未必有牛马值钱。
宋知怯放下筷子,抹了抹脸上的油渍,顺着宋回涯的视线,观察起那些劳碌的人。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走过那么些地方,盘平城与断雁城,乃至是有近千里阻隔的苍石城,都无端有种大同小异的相似之处。
错身而过的行人脸上,会刻着同样的风霜。好似一群离了水搁浅在沼泽的鱼虾,除却痛苦与疲惫,再难表露更多。甚至五官面貌皆融得模糊,唯有那苟延残喘的消沉之气如出一辙。
宋知怯两眼没有焦距地乱转,直到看见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那少年拖着只残废的手,跟在一白发老者身后,踮着脚,用仅余的一只手臂努力帮忙去抬老者背后的麻袋。饶是如此,那老者脚步打晃,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不巧的是,后方传来滚滚的车轮声,车夫扬着马鞭大声呼喝,令行人退避,马匹疾驰如旧,萧瑟的风中多了股浓郁的香粉气息。
一老一小显然行动不便,笨拙转了方向,险些栽倒。好不容易才在马车驶来前靠到路边,蓄着的力却是断了,只能暂且坐着休息。
车帘从里掀开,一唇红齿白的小孩儿探出个头来,招猫逗狗似地朝外扔出个咬过一口的馒头。见少年飞快伸手去够,小孩儿大笑着拍掌,仿佛见到了什么赏心悦目的趣事。很快被身后人扯了回去。
垂下的帘幕宛如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再次隔绝了彼此窥探的视线。
宝马雕车遥遥远去,欢笑声还隐隐在耳边残留。
宋知怯看着少年将手中馒头分给老者,自己只浅浅咬了一口,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宋回涯。
宋回涯常喜欢这样枯坐着出神,眼神落在许多毫无意义的人事上。
宋知怯以前不懂她在看什么,装模作样地学着她看,如今好像渐渐摸到一些门道,虽然粗浅,尚有许多她无从理解的道理。
她忍不住低头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她还穿着自己那件不合身的破衣服,怕宋回涯嫌脏,洗了许多次。洗到本就有许多破洞的麻布上,又多了好几个口子。
可她不想换。
那是种隐晦而微妙的心思。她惧怕所谓的“好日子”,唯恐自己站得太高,哪日低下头,就从万丈青空上摔死了。
只有这身衣服不停地提醒她,她曾是脚下泥,而不是天上云,一朝乘风起,终归也还是粒尘土。切莫狂妄自大,走错了路。
宋知怯很清楚,只要宋回涯想收徒弟,招招手,世上多的是天赋好悟性高的少年人跪在她跟前,争抢叫她一声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