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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16)

现在不太听闻倭寇的事情了,但老规矩却遗留了下来,边民连打鱼都要背着人,还要给官兵交孝敬,很难养活自己,陆续做了流民,或者把心一横投靠海寇,海边那几个县人越来越少,临城县这里的日子,若是一年风调雨顺还勉强过得去,接连灾上两年,不做流民就要饿死人了。

也是因此,农户对铁器的渴望虽然是天生,但价格敏感度也是极高,可买可不买的,不买,不易保存容易被偷的,不买,买活军带来的铁制脱粒机虽然好用,但按农户心里的想法,如果族长不下死命令,这笔钱也是凑不起来的。庄户人家,有些积蓄不容易,不说钱,就是拿谷子去换,也是舍不得,未来的变数太多,宁可将来多吃苦,多冒险,多担心,他们也要先守住眼前的利益。

葛爱娣性子最烈,被相公这一说倒冷笑起来,走上去给徐地主行了礼,“老东家好,老东家,上个月得罪了,但奴也是好意,买活军那样厉害,只怕租子收上来对老东家更不好。”

短短几个月,徐地主老了几岁,看来失田对他来说确实打击很大,买活军连田契都拿走,这笔交易是很难挽回的了,他叹口气说,“晓得晓得,唉,你们也是没办法。”

到底是临城县最大的地主,为人大气,并不计较之前的冲突,还反过来带他们去看农具,“确实可以买,那些筹子留着做什么?被老鼠啃了买活军也不认的,全花出去是最好。”

但今年事情有一些不同,买活军不给钱,给筹子,活肯定是要做的,因为有饭吃,而且买活军的饭一向好吃。但筹子有没有囤积的必要呢?筹子留多久,要看买活军在临城县能支持多久,可再怎么说,买活军也是个女匪首领着的贼军乱兵,怎么看也长久不了,就是最保守的人家也觉得,筹子没必要多留,还是尽快换成铁器为好。若是有布,那就更好了,布能当钱用,而且也可以穿。

不管松江那边的棉布产量多少,运不过来全是白搭,商路一年比一年不好走,棉布在临城县也就越来越贵,也是江南还算富庶,庄户人家一家子才能都做一身衣服,若是在西北,那里蚊虫少些,听县里从前的教谕说,西北农户出门做活,男女都是赤条条的,穿着兜裆,进城了,一家人出一个,凑一身外出的衣服。

这样的话听着不太可信,和乡野故事似的,但便宜的铁器听起来就更不可信了,乘着天气还没有大冷,家里的女人穿上最厚实的衣服,和男人一起往县城里去,虽然就在城外三四里路,但她上次进城还是四五年前。

临城县的街面没什么变化,若说有什么,那便是县城里的男丁头发都不长,说是夏天太热了,买活军让他们都剃青头,这般少长虱子,就是女孩子,好些头发也只够在脑后扎个小揪揪,这还有女孩子的样子么?还有好些只穿着一条裤子便在街上乱走,她们下田做活也不过就是如此罢了。

葛爱娣和相公说,“怕不是来年我们也要剃头。”

城门口站着的买活军也大大咧咧地说,“修水泥路比修土路轻松多了。粉都磨好的,最累人就是磨水泥粉。”

水泥路也是刚才来的时候看着的稀罕物事,乡间也有三合土抹墙的,很坚固,但如水泥路这般跑马也不成问题,走上去硬硬实实一点不起尘灰的路面还是第一次见。听说徐家村要修的是这样的路,葛爱娣也有几分兴奋,捅了一下丈夫,“这个工做得。”

做得做不得其实都要去做,一个壮劳力一天二十文,做重活,其实是有些少了,但管吃是一重,给买活军做又是一重,唯独的遗憾是铁犁贵,一家人苦苦地做两个月才能买上一架,若买了这个,筹子也就不够再买铁锅了,布怕也买不了多少,葛爱娣正算计着,徐地主又指着另一张榜文说,“葛氏你素来伶俐,也可试试这个,明日起,村里要开扫盲班,扫盲班月考第一赏银二两。你们若还想买些锅碗瓢盆、针头线脑,你可要用心了。”

扫盲班?

皇榜前那人少不得也是一番解释,城里人已上过一轮了,教人读书、认字、算账,因都欠买活军的钱,所以人人要学会算账,农户不会算,什么都只能拿筹子,做工一日也只得二十文,会算账、会识字,从扫盲班毕业,做工一日都可多得五文。

徐地主扯着身上的衣服给他们看,“瞧瞧,全是筹子买的,哈哈!”

他语气中的悲愤和无奈叫人听了很心酸,葛爱娣抗租的时候理直气壮,这时候反倒很同情徐地主,又不好走,两个人跟着徐地主走去铺子里看农具,就好像踩在荆棘路上,一路走得不安稳。

铁器是真的有,就在原本铁匠铺那里,铁匠这几天都不打铁,全是各处农户来看铁犁的,铁犁五两银子,听起来极贵,谷价一石(一百八十斤)也就一两半,葛爱娣和徐大发掐着手指算不清,徐地主从铁匠炉边上捡起一根柴火,在地上列了个算式给他们看,写着他们不懂的数字,“五千除一千五,再乘一百八,六百斤谷子。”

周围人都过来看热闹,铁匠说,“算得不对,5000除1500是3.33,乘180是599.6斤。”

徐地主说,“哪里就这样精确了,路上还要洒一些的。”

原本听说村里要开班,大家的态度都很保守,觉得买活军是在发痴,来城里一趟,葛爱娣态度大变,已意识到这个扫盲班要认真上,她诚恳谢过老东家,徐地主捻须说,“不急着走!东家二十年,未曾开过筵席给你们,一起去吃一碗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