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514)
翩翩、金娥家的鸨母,是本地架势人家的外宅,生的女儿是托了大人情,送到宅子里去,记在太太名下当姑娘养了,这也不是什么正经书香,规矩不那样严密,偶尔也会回来探望生母,鸨母总是一个劲催着她回去,丝毫也不敢露出一点思念,又过了没几年,那姑娘也裹足了,从此便不再出来,这几年听说身体也不太好。
因此,鸨母白日常常去佛前跪经给主母、女儿祈福,对红姑娘的控制便更松散了点,翩翩和金娥早上打发走了客人,两人莺声燕语,羞羞答答给他说了昨夜如何不堪承受雨露,又怜惜他满背都是被两人情难自禁时抓出的‘猫儿痕’,这肥羊昨夜酒是真喝多了,什么也不记得,真当自己勇冠三军,不由顾盼自豪,又捏了两人的下巴,对嘴儿乱揉,心肝肉儿叫个不停,还真有些被笼络住的样子,又约了今晚再会,一行人在酒楼跟前依依惜别,家里只派了两个健仆来背她们,并没有多的人手跟随,两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鸨母又套车去寒山寺了,怎么也要带几个人赶车护卫。
家里只有一套车,如此二人便只能坐船回了,两个健仆正好撑船,见豪客依依不舍,路上不免打趣道,“今年是有个好开张了,倒叫这干爹给姐姐们裁几身新衣裳。”
金娥也不理他,自己戴了盖头,叫另一个健仆背着自己去裁缝铺挑丝线,赵大把船撑开,翩翩坐在船篷里,眼珠子转来转去,只看着水门码头边上那一排新盖起来的水泥房——青头贼的人许多都住在这里,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时有大宗货物交割,这里便是车水马龙,全都是搬运各种杂货的力夫。
便是此刻,这里也是热闹非凡,人流熙攘,只瞧着并没有什么妇女走到屋子里去,倒可以看到他们的青头婆娘在里头进进出出,穿着袄裤,手里拿着本子,时不时往上头写些什么。
这些婆娘,从前是被翩翩她们私下讥笑的——好苦!抛头露面,还要帮着一起做搬运那样的活,连头发都留不得,有什么好的?但现在,翩翩望着她们,仿佛便望见了将来的自己……她身子弱,大概是不能跟船出来的,但或许……也能在买活军那里,做个类似的活儿罢,不过是走进走出地点算货物……这个活,只要做了放脚手术,她或者也能做得的,是不是?
便收入比别处要少些,但……买活军那里,男多女少,找个人嫁了不难罢?婚书也是可以商量的,她赚得虽少,但若挨不住苦,找个娶不上妻的男人嫁了,那还怕他不感激涕零吗?
赵大把船停到岸边,栓了起来,不挡货船的道,翩翩见着一个青头女娘走到码头边上登船,便探头轻声叫道,“喂,兀那娘子,你这里可有青头俵物?”
做新衣、打头面,这些都是伎女杀肥羊的把戏,翩翩道,“说得是,我们往水门那里去,挑几方帕子荷包来。”
这东西是风月场上的开销大户,伎女送头发都要塞在荷包里,还要泡香精,取个留香悠久,招引回头客的意头。姑苏城内大大小小的绣房很多都有这样的生意,那两个健仆不疑有他,笑道,“该的,该的,这干爹着实阔绰,昨夜叫了五两的席面,给我们开发了好几百文赏钱,不该给个销金帕子缂丝包?”
这送恩客的东西,都是伎女自己出钱,家里是不管的,两人这是在打趣翩翩金娥,昨夜得了不少赏钱——给家里的钱是昨夜就和鸨母结过了的,健仆不收钱也不会把姑娘送上酒楼。除非成了熟客,才能赊欠少许。姑娘私下得的赏钱,鸨母免不得探问,多少也要交上去一些,不然闹了个搜身搜屋子,那就不好看了。不过这种事情就没有不藏的,鸨母之外,家下人心照不宣罢了。
翩翩、金娥闻言,都娇声笑骂,说他们是想吃耳光面了,那摇橹的赵大觍着脸道,“只要是姐姐们赏的,耳光面也吃,若肯把吃剩了的银耳羹赏我吃两口,那便更好了。”
伎女的食量都很小,因二人已陪客人在店内用过早饭了,并不饥饿,翩翩听赵大说了,便让他暂停了船,问岸上的烧饼铺子,买了两个烧饼,把船摇到岸边,拿竹竿将荷叶包挑了过来,令两个汉子分着吃了,两人都吃得很香,翩翩见了便叹道,“倒是可怜见,大好的男儿,连一口饱饭吃不了。”
翩翩伏在他背上,双手垂下,脚也不如以前,曲起来用膝盖抵着他的背,叫他只能够到自己的膝盖弯——伎女被自己不喜的仆人背,便是这样,身子也抬得高高的,犹如骑一匹马一般,这叫人轿,她这会儿是双腿分开,夹着赵大的腰,手垂过他的肩头,软绵绵挂着垂荡,上身全然压在赵大背上,冲赵大耳朵吹了口气,道,“就随便走走,你想去哪里去哪里。”
走了一会,她又叫赵大停下,自己掏钱买了玫瑰凉糕来给赵大吃,赵大要背她,无手,翩翩便令他把自己背到僻静暗巷里,伏在他肩头喂他吃,有时她送歪了嘴,凉糕擦在赵大脸上,他只能偏了头来够,憨态可掬,翩翩乐得咯咯直笑,赵大也跟着傻笑。
靠自己攒银子,犹如镜花水月,是怎么也攒不出来的。这脱籍就犹如取经,九九八十一难,能超脱的人少之又少,今日却忽然有人说,‘要走就能走,我现在抱你上船,鸨母敢来要人吗……’
买活军这是什么神仙菩萨!
有那么一剎那,她几乎想要立刻点了这个头,叫青头女娘把她抱走了去,再不回头,远远地离开这个旧生活,去往新鲜的——能够走路的梦一样的世界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