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风记(303)
“春夜凉,卑职替您披衣。”话落,温离抖开外袍盖在皇帝的肩头,扶着朝殿门迈步。
夜里皇宫岑寂,铁甲踱步声沉重,一列列火光巡视在朱红高墙的每处角落。漏夜已至,浓烈的漆黑吞噬星子,月色也蔽之无影。
李庆祥福身问安,景司忆命其继续候着不必跟上,他领着温离和梅鹤卿就着永延殿内走走。
景司忆散着长久郁结的闷气,亦步亦趋地逛有半柱香,方问起关于苏重锦的事。他已经不着急眼前的事,心心念念地都在黔渡那了。
大理寺狱获知的一切消息,梅鹤卿挑拣着讲,他与温离一左一右随行,恭声道:“尽管三人一口咬定季相私建军队,但是皆拿不住实际的证据落实罪名,加之季家在此战立有大功,臣认为还不可轻举妄动。”
“一个个都是奸佞贼人,死到临头就迫不及待的狗咬狗。”景司忆狠声道。
夜间的风吹拂徐徐,露重泛起丝丝缕缕的凉意,被风含着绵密地粘附在肌肤,刺激着景司忆的神识和触感,他终于感觉难受退散,完全清醒过来。
温离搀着皇帝,偶尔掖好肩膀滑落的衣裳。
“陛下所言极是,可惜尚无证据,草率将季家捉拿下狱,难恐不会遭至反扑,叫陛下落得个‘偏听贼臣构陷功臣’的昏庸名头。”梅鹤卿手提宫灯为皇帝照着前方的路。
景司忆喉颈感觉冷,自己拢了衣领,声量平缓却透着不悦,“处死尹家就在春疫之后,难道没有别的法子把证据翻找出来吗?因着这事朕还得寻个理由给叛臣缓个死刑的期限?”
“陛下切勿动怒,怒易伤身。”温离从旁劝说:“既然花的是慕家的钱财,账目往来上必然是有痕迹的,破绽兴许就在这里边。”
“无凭无据动了慕家,慕家不日就会告知季伯文,岂不还是打草惊蛇了?”景司忆偏眸。
温离微垂首,“派外人办这差事自然是不稳妥,可要是自家的人就不同了。”
“自家人,”景司忆心思琢磨,恍然悟道:“季燃?”
“是了。”温离颔首。
景司忆面露迟疑,“大义灭亲,季燃他做得到吗?”
“做得,季供奉与他父亲不同。”温离扶人走着,脚步和思绪不停,他恭敬道:“陛下,您忘了宫中还有太后和季杳了吗?”
景司忆醍醐灌顶,猛然记起一件事来,“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梅鹤卿隐在笼光后的神情延出了狡黠,如同恶鬼在笑。
温离冷翆的眸子平静无波,所有的恶意尽数遮挡在面具之下,“陛下英明。”
景司忆眼望前路,眸光逐渐深邃,过了须臾道:“明日便传他入宫。”
梅鹤卿合手低眉称了一声“是”,又道:“微臣还有一事需禀告陛下。”
皇帝脚步顿住,侧身看他示意继续。
“陛下,卓兰怀疑寝殿中染薰的安神香有问题。”梅鹤卿把未燃烧殆尽的香药呈到皇帝跟前。
景司忆捻在指腹,回身睹向温离,犹疑道:“你说。”
温离接道:“听闻陛下近来嗜睡不止,纵然服药多日症状任不见消,便自觉这安神香是否可以减少甚至是不用为妙。”
“朕,”景司忆摩挲指腹,疑窦顿生,“近来虽觉身子已在日渐恢复,但不知为何总是提不起精神,清醒的时辰甚少,不过半个时辰便又困乏不已,而且……醒时还伴着头疼的症状。”
他几乎回忆不起几日来发生的事,他难受地扶额,“朕似乎也曾与太医说起过,太医却说是春疫的问题,使朕没法子安然入睡,是睡眠不足才导致的问题。”
梅鹤卿黑暗里看了一眼温离,“陛下,常睡不易身心,何况您需要的是提神醒脑而非没有时辰似的嗜睡。安神香倘若还继续用,对陛下龙体恐有危害,微臣认为还是少用为好。”
“陛下,明日由石太医再为您诊一次脉,今夜这安神香还是莫用了。”温离也顺着梅鹤卿的话道。
景司忆微微颔首,他明白梅鹤卿为何要将这香药呈给他过目,他直视温离道:“你怀疑是太医故意这么开的方子。”
“是的。”温离说:“春疫药方的案子尚未查到踪迹,宫里有机会接触方子的人皆有作案的嫌疑,敌暗我明不得不防,陛下如今用药断要严谨再严谨,小心再小心。”
景司忆冷声自嘲,“朕的宫里到底藏着多少妄图要害死朕的宵小奸人!”
温离缄默,作不上答。
皇帝跨着步子,在周遭散了散心便又回寝殿中。
梅鹤卿思来想去,关乎景阳王的身世,他还是选择缄口不提。
次日,皇帝趁议政堂正在议事,派禁军去宣季燃到殿内觐见。
京城春光正好梨花似雪,铺天盖地落了季燃满身,他下马边扫着遗留衣衫上的花瓣,边跟随禁军引去了永延殿。
他给李庆祥行揖,李庆祥面笑地点头,推门与他道声“请”。
温离一夜栖在顶梁,耳尖闻声睁开了眼,就着原来横躺的姿势,斜眼睨着底下举止拘谨的季燃。那头景司忆清晨天光乍现便醒了,难得用过一次早膳,正打足精神临书案而坐,翻着这几日由参知政事草拟的奏折。
季燃跪在坠落的翠玉珠帘前叩首行拜,景司忆眼看奏折没有抬眸,只命季燃抬首回话,季燃磕头谢过龙恩。
温离阖目养神,听皇帝语气温和地说:“季供奉,朕此番宣你进殿是有事予你去办。”
“微臣洗耳恭听。”季燃忙应声。
寝殿静了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