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御刑(135)
“……”听着卢师兄关切的话语,颜知的眼神黯了黯,“卢师兄,到雍京最初几年,我无暇回信,实在对你不起。”
“别说这样的话。颜知师弟。我给你写信也不过问候你好罢了,你不回,我至多担心几分。如今见着了面,见你走出阴霾,师兄便真心为你高兴。”卢举真打趣道,“难道你以为师兄是想阿谀攀附你,你不回信,便自轻懊恼?”
颜知默不作声。
卢举真觉察出颜知比起在书院时沉默许多,可回想起九年前拜访颜家时,颜知的个性便似乎已是如此了。
在书院时,少年虽是清贫,却小鹿一般灵动,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在雍京呼风唤雨,高官厚禄,可那乐天知命的性子,怎的就养回不来了呢?
卢举真只当颜知是因为当年的事仍旧抹不开面,于是叹了口气,不予深究:“好了,时间不早。你早些休息吧。”
“师兄……慢走。”
卢举真点点头,正要转身,又道:“颜知师弟,临行前,若还有空,可以来县衙找我叙旧。若行程紧,不得空,就不用勉强啦。”
说完,才领着仆从,踏着积雪离开。
第119章 那一夜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完事后,赵珩一面甩干匕首上的血,一面问:“要处理掉么?”
颜知有些畏寒地双手入袖,看着地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尸体,男人用以觊觎的眼珠被挖出,赖以维生的舌头被拔掉,身体在积雪上慢慢凉了。
如此惨况,着实骇人,但若放在上百起判官案里,倒也不算多么凶残了。
颜知习以为常似的,只平静道:“不必。留着吧,卢师兄不会随意冤枉人。”
最后再看了一眼隔壁的灯火,颜知转身道:“我们走吧。”
两人于是披着月色,一前一后的往山上去了。
上山路上,颜知神情严肃,而赵珩表情悠然恬淡,不知是在回味方才残虐杀人的过程,还是在期待即将发生的事。
“没想到今夜是我最后一次杀人。”
“……”
“八岁,我第一回杀人。”赵珩抬头看着天道,“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
颜知记起当初在青麓书院,岑玉行亲口告诉过他,自己八岁开始杀人。
当时他根本不敢相信。
他的八岁,还在私塾念书,听完课回家的路上,在田埂旁揪一根毛绒绒的草来玩,回家后和父母淘气嬉闹。
八岁杀人,根本是他无法想象的事。
可是认识赵珩越久,便越觉得他是个怪物,如今颜知竟也不觉得他八岁杀人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赵珩没和他说过细节,而如今却像是要在临行前把自己都掏空摆在他面前似的,从最记事开始说起。
***
先帝为求长生,沉迷炼丹,反而早早的吃坏了身体,后宫佳丽三千却一无所出,直至四十岁才喜得一子。
这堪比带着玉玺,在长秋宫出生的皇子便是赵珩。
他记事起便住在先岑皇后的长秋宫里,或许是自幼生性淡漠,作为孩子,他脸上的表情却与天真烂漫丝毫不沾边,先岑皇后曾为亲近他努力过,但终究是有些怕他那漆黑仿佛能吸入一切光芒的眼神。
于是很快,先岑皇后便催促先帝将赵珩立为储君,入主长乐宫。先帝精力都耗在修行上,立储一事并不上心,百官怎么说他便怎么来,况且也就一位皇嗣,他也没得选。
从小到大,没人敢苛待他。吃穿用度自不必提,照顾他的宫人,教导他的学士,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只为将他培养成大衡未来的君主。
赵珩也是不负众望,自幼天赋异禀,锋芒尽露,几次在朝宴中露脸,聪慧过人,举止不凡,百官早已能从他身上依稀看见一位将来文治武功的明君。
而他身上令人不安的地方,恐怕是只与他打过几次照面的百官所不能知晓的。
这个孩子从来不笑。
不是什么[不茍言笑],要知道,就是再规矩的人,私下也难免与宫人、玩伴开开玩笑。他从婴孩时期便不曾露出笑脸,似乎从没有值得开心的事。
关于他的心性异常,有讲学的翰林提过,然而下场凄惨,从此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甚至连先帝先后都佯装不知。
而说白了,那时的异常和现如今比算得了什么?
那时,他不过是总顶着一张孩童的小脸,却总凝神看着旁人,观察着,思考着,对其他孩子应该喜爱的拨浪鼓和小点心提不起兴趣罢了。
终究还是个小孩子,常看天上的社燕秋鸿,看树上的春华秋实,成日蹲在地上,看那些忙碌搬家的蚂蚁。
天上的鸿雁队列整齐,地上的蚂蚁也排成行,御花园的桃梨花交相辉映,长乐宫的宫人也成群结队,世上万物似乎都在按着自己的规律行事,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本该与他有连接的两个人,一个在求仙问道,道还没修成,肉身却仿佛已然羽化登仙,无迹可寻;另一个终日在长秋宫躲着他,偶尔见面便露出极为勉强的假笑。
他不懂自己来这人世,究竟是干嘛来了,似乎每天进食饮水,睁眼闭眼,学这个那个,活着的目的就是活着。
直至八岁的一个夜里,他忽然间找到了答案。
那天夜里,他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看萤火虫,一个老宫女在假山边打着哈欠,等着他看够了回寝殿休息。
他的目光注视着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这些闪烁的小点点,在黑暗中看似漫无目的的起起落落,却也终能找到一只结伴的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