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御刑(9)
回到家中,颜知那狼狈的样子吓了母亲林氏一跳,他怕母亲受惊,只是轻描淡写的讲了讲书院里发生的事,说自己救火时不小心跌了一跤,而后便去后院打水擦洗身体去了。
擦洗泥污容易,可要取出手臂伤口下尖利的石子实在疼痛,颜知借着月色,清理一会儿歇一会儿,最后又简单包扎了一下手臂,弄了大半个时辰才从后院回来。
“来。知儿,试试合不合身。”
一进门,母亲林氏便将一件灰蓝色的外袍罩到了他身上。
颜知将粗略包扎的手臂穿进袖子,然后低着头,盯着那灰蓝色的布料出神的看。
他记得这件外袍,是他过世的父亲留下的,母亲大概是怕他明日没有外袍会受凉,临时起意将它剪裁了一部分,改小了些。
颜知十二岁便没了父亲,正是最记事的年纪,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前前后后的每一个细节。
那时,大夫也说了和今日马夫所说的话。
“不成了。”
然而父亲仍在强撑,邻居和远亲也帮忙找来不少古法偏方,母亲则日日强颜欢笑。
大家都告诉年幼的他,会好的,还有希望。
他信以为真,可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过一个多月还是走了。
那时起他就知道,谎言和自我安慰不能阻止任何事,该来的总会来。
林氏见儿子走神,关切地握了儿子的手,看着那往外渗血的手臂,心疼道:“还疼吗?”
“已不疼了。”
“等明天医馆开门……”
“娘,用不着。只是皮外伤,过几天就自己好了。”颜知将手臂收回了袖子,他知道家里拮据,自父亲过世之后,母亲没日没夜的织布绣花,眼睛都快做盲了,也只是勉强维持家中生计。
几年前有一回,他下山时淋了雨,当夜便突然高烧不退,为了给他看病,母亲把嫁妆都拿去典当了,头发也愁白了大半。
如何能病,如何敢病。
颜知甚至想,如果早知道救不回玄墨儿,当时他便不该如此冲动以至于负伤。
一时疼痛事小,让家中破费、让母亲忧虑事大。
“放心吧,娘。孩儿身体好着呢。”
“还是小心为好……”林氏喟叹了一声,她又如何不知儿子在想什么,只是家里确实也没有那请大夫的银钱,她只能向现实低头,淡淡道,“那娘去给你煮碗鸡蛋糖水,喝了暖暖和和的睡上一觉,便不会受凉。”
“好。”
第8章 世道艰辛
这天夜里,一贯睡眠很沉的颜知睡得不怎么踏实,似乎总有一团火在梦里攒动,从火里面隐隐约约透出一双金色的猫儿眼。
半夜,他迷迷糊糊醒来,听见屋外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他撑起身子往房门方向看去,发现门扉半掩着,月光下依稀有两个人影在说话。
“他大伯,您就再宽限几日,我手头这几个样子就要做好了……”
林氏的声音被打断。
“宽限几日?我便是宽限几年,你就能填上了?”
“到了月底,知儿的工钱也会结下来。到时候……”
“弟媳,两年了!你年年就只还利息!?当初侄儿重病,不是看在你们母子俩可怜,又怕断了我二弟的香火,我就不该借出这二十两银子!”
“他大伯,你就看在他爹的份上……”林氏苦苦哀求。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移了话题,“侄儿还在那个什么劳什子书院打杂么?就这点工钱,怎么还非吊死在那了?我早跟你说过,侄儿毕竟上过几年学,识得几个字,去医馆做个学徒,等过几年当上了掌柜的,那银钱不比在书院做杂役多得多?”
“大伯,知儿在书院打杂也是为了求学。您知道,知儿从小就聪慧,连青麓书院的江先生都夸他是有天分的。”
“你省省吧!县里这么多读书人,四年又四年的科考,有几个中举的?你再看看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指望着祖坟冒烟,一步登天不成?”
“大伯,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看在过世的知儿他爹的份上……”
“……”听着门外来来回回的车轱辘话反反复复的说,颜知有为母亲出头的冲动,却又压了下来,慢慢地躺了回去。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拿不出钱来,又如何为母亲出这头,若激怒了对方,只是让母亲将来更加难做。
他只能攥着被子,紧闭着眼,不去想象向来温柔软弱的母亲被人为难的模样。
方才见玄墨儿惨状都不曾流下的泪水,此刻却在少年的眼眶里蓄不住了。
世道艰辛,众生皆苦。寻常人的生计,怎么就这么难呢……
干完这个月,便依大伯说的,去医馆做学徒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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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打定了离开书院的主意,颜知便愈发卖力的干活了。便是先生讲学的时间,他也不再去晚枫堂听学,瘦小的身影总在后厨,后院,马房忙活。
他打心里感激这几年来江先生的赏识,也铭记同门师兄们的帮助,可人各有命,他颜知的命和同门师兄们天差地别,是他认清的太晚。
青麓书院给他的那些善意,他无以为报,只能在最后的时间里多做一些粗活重活当做偿还。
一日傍晚,他在后厨的灶台后分拣柴火,忽然听见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他本以为是李厨子,也没多想,可来人却在门口停了一下,似乎是对这里不熟。
颜知这才探头看了一眼,然后便吃了一惊。
竟是岑玉行。
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