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骨(1)
城下骨
yan烟儿
我踏城下白骨而来,愿拱手山河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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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辞十八岁那年出兵北川,被邻国捷足先登,先一步屠了城。
他杀人都没赶上热乎的,悲愤不已。最终只能踏过累累白骨,在血泊中捡回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叫一声先生我就养你,帮你报仇,你说好不好?”
年轻的将军银袍猎猎,抱起浑身血污的孩子,一边调戏,一边带他踏过白骨离去。
孩子眸光漆黑,趴在他肩头,软软一声乖巧至极,“先生。”
十五年后,沈辞站在旧日北川的城墙上,看远处黑衣铁甲的青年纵马而来。
青年踏碎满地白骨,在城楼下仰首望他,眸光烈烈,乖巧如昔,“先生,开城门吧,弟子把这天下给你送来了。”
远处地动山摇,敌军浩如烟海,已再度兵临城下。
已不那么年轻的将军斜倚城墙,银袍浴血,脸颊惨白,双眸发红,他随手抓起一杆长枪朝城楼下扔去,骂道,“滚回去,为师要你的天下做甚。”
青年抬手接住,朝城墙上粲然一笑,“谢先生赏枪。”
语毕策马回身,迎敌军而去。
我踏城下白骨而来,愿拱手山河相送。
若你不要——
便请允我碎骨铸城,以全你铁骨铮铮。
城下骨-1
【1】
“青青河边草。”
学堂里,轻袍缓带的先生懒懒半卧软榻,修长白皙的手缓慢敲击着桌案,他半合双目,语调慵懒,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群刚开蒙的弟子念诗。
“一岁一枯荣。”先生摇头晃脑,小学生们乖乖跟着念叨。
“国破山河在。”先生气定神闲,
“春风吹又生。”
书院外候着的护从林引不忍直视的捂住脸。
将军又在瞎教了。
烨国大将军沈辞字远溯,十六岁领兵二十岁挂帅,十年战无不胜。皇帝体谅他多年戍边辛苦,特召回帝都休养生息。
大将军得了空闲,便日日来这皇城根下的书院当冒牌夫子。
“你家将军这是什么怪癖?”有书院的小厮来跟林引咬耳朵。“冒充夫子就算了,怎么瞎教。”
林引尴尬的笑两声,“我家将军从小就喜欢舞文弄墨,奈何长歪了。再加上之前养过个小弟子,却不小心跑丢了,将军伤心的紧,落下了心病,此后看见人家小孩子就想教一教,给书院添麻烦了。”
“麻烦倒是不敢……”小厮一言难尽的看着书院里那位爷,沉默一阵问,“那小弟子长什么样,我们出钱替将军找找吧……”
找到了就别来祸害大烨未来的栋梁了好吗!
书院里头,孩子们已经跟着将军念了好几遍这首七拼八凑的诗,想来是要谨记一辈子了。
林引望着天边叹口气,“找不着了啊。那乖巧可爱知冷知热的小弟子,谁也找不回来了。”
说话间孩子们念完一句,却迟迟没等来那懒散悠远的声音念下一句。小厮长着脖子往里看一眼,“呀,你家将军又睡着了?”
林引连忙进到堂内,果然看见他家将军半倚软榻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握着书卷,双目轻敛,已经沉沉睡去。
林引回身让小厮带着孩子们先散去了,等偌大的书堂只剩下主从两人,才从桌案下头摸出厚实的披风,盖在将军身上。
睡着的人眼睫微颤,却并未醒来。
林引叹息一声,心想着将军似乎是又瘦了些。
沈辞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天色已暗。梦里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睡的还不如不睡。
他睁开眼睛,失神的望着夜幕,许久才回过神来,只觉得胸中闷痛,随手端起桌案上的残茶一饮而尽,要再续一杯时却被身边人拦下。
“将军,冷茶伤身。”林引一板一眼。
沈辞看了他一阵,恍惚间从他身上看到了别的什么人的影子,笑道,“别跟他学。”
“是真的伤身。”林引一本正经,抱起茶壶,“我给将军续些热的。”
“不必了。”沈辞垂目,撑着桌案慢慢起身,扶住身侧栏杆喘息片刻,轻声道,“回吧。”
林引在他身后把散落到书卷笔墨纸砚都收起来。
沈辞回头问他,“做什么?”
“明日不是不来了吗,我把东西收了,都是将军用惯的,可别丢了。”林引抱着小箱子道。
“谁说明日我就不来了?”沈辞皱眉。
“明日是六殿下回京都的日子,陛下下令群臣郊外相迎……”
“告病。”沈辞丢下俩字,转头往书院外走。
林引连忙跟上,“将军,这不好吧……谁都知道您天天泡书院,不像有病的样子啊。”
走在前面的人忽然站定,斜睨身侧护从一眼,而后抬手按着胸口,酝酿了一阵,竟真的咳出口血来。
林引吓得赶紧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见那人脸色雪白,浅笑开口,“不像?”
“像像像……将军您这真是,怎么这么不服输,说咳血就咳血,有病就有病吧,还证明一下干什么!”林引急的拿袖子给他擦。
沈辞却别开头,皱眉合目,倒在护从怀中。
沈辞这一晕就是好长时间,清醒时已经转日响午。他拧着眉头费力的坐起来,按着胸口喘过气来,声音沙哑的问林引时辰,得了答复他有些恍惚,抬手按着眉心,“告假了吗?”
“告了,陛下叮嘱您好生休息,还送了不少补药过来。”林引递上一盏热茶。
沈辞低头抿了一口,望着天外,若有所思。
林引哪能不清楚自家将军在想些什么,主动开口,“按时辰,六殿下的车架也该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