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航员沉没(104)
“让我离开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真挚而自然,语气温和,全然撇去了平时木讷的样子。
“你一定后悔了,我自私又可怕,你一定后悔把我带回来了。”
她离开小岛义无反顾去找缦的时候,一路上,他一直问她:“你后悔吗?”
她给的回答是:“不。”
她永远不会为了缦后悔,但他知道她一定会后悔带走他的。
“我没有后悔,我很高兴能把你从地牢里带出来。”
他怔住了,幽暗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身影,像在烛火中注视着她一样。
她的声音笃定:“就算现在也一样。”
“我希望你得偿所愿,彻底摆脱那种生活,我希望你做自己喜欢的事,骑术,种植,下厨。”
“放开手吧,悬朱找不到,我得去找矛棉。”
他却紧抓不放:“骑术……你怎么知道?”
她无奈:“很明显。”
跃过城堡吊桥,无患镇的马会,玄热爱骑术,且骑术高超;除了特别喜欢在种植基地工作以外,他对任何植物都有好感,不愿意把种下去的蓝舌木送给合成师,连它枯死后也不肯丢掉。
“抱歉,我已经扔掉了,”他定定地凝视着她,说出了真相,“那瓶糖球被我全部扔掉了。”
她的瞳孔豁然一缩。
“所以不要去找了。”
他微微笑着:“我梦到我没有被寄生……祖母也没有死……”
她静静听着造梦果赋予他的惟一的好梦。
那颗造梦果的关键词是她写的:家乡,祖母,梦想,骑术,种植,光明,自由,健康,被爱,远离凶恶。
他忽然转了话头:“我还想和你一起旅行,你还没去过我的家乡,你还没和真正的我相处过。”
她深感无力:“所以……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告别呢?”
“我以为你很讨厌我,我以为你后悔带走我,”他的声音已经逐渐弱下去,“悬朱也看出我们两个并不熟,我们互相警惕……”
“如果你诚实一点……”她说不出话来了。
“知道了。”他眼中有了泪水。
她感觉到抓住她衣角的力道松开了。
黑色羽翼挡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第一个被生命力之花彻底杀死的精灵,血花迸溅,灰飞烟灭。
而她没有见到这个场景。
无花果的香味苦涩,像海洋一样铺天盖地,波涛兜头盖脸地将她卷携其中。悬朱的羽翼温暖而宽大,挡住了她的视线。
“别看。”悬朱轻声说道,扶住了她的肩头。
第62章
像渐渐绷紧的弦在日积月累中拉满,在某个时刻达到顶点,或许从玄开始做噩梦时,日子就在紧迫地落入沙漏中,等待着蓄势已久的爆发。
连绵的噩梦让寄生虫势头更强,截取了他的记忆片段,以致引来了远在另一个时空的蛰伏者:幻术先知禄。
他很清楚这一点,也洞彻这场灾祸是他引来的,所以他先下手为强了。
他警醒得足够及时,抓住了敌人的弱点,因此并没有带来任何不良后果,除了他自己的死亡——他并不认为那是一件坏事。
他计算得精准,周全得无懈可击,偷取曙色草汁液,扔掉矛棉,拣了藏身之处,用驱除味道的除香水遮掩,在多余的时间里写了几句废话藏在了背包中。
他很抱歉一直表演寡言的傻子,但他无法确定他的本性是否能讨她的喜欢。他爱极了自由,所以像抓住稻草一样不择手段。
但是年少时的选择带来的顽固恶疾纠缠不休,像拉紧的弓一样无可挽回。
而那造梦果带来的惟一的好梦竟是关键败因。
石滩上,潮水落了下去。
*
绫顿找到了藏在柜子里背包中的纸条,上面用人类语写着道歉的话,包括但不限于烧掉缦的留言册。
假装听不懂人类语这一点确实骗了她一路,或者说,他从城堡的地牢里就开始骗人了,骗了两代男爵。在幻术先知那里听到过发音类似“来自希雷沃的绫顿”这种咒语——这当然是胡说的,真相是他能听懂人类语,他就是故意叫她的。
所有关乎他自己的信息中,大概只有年龄是真实的。
她收好纸条,和所有记录放在一起,微末的遗憾蛇行着潜入心脏。
伪装成囚徒的幻术先知禄是被箭支穿透心脏而死的,失去呼吸时不再吸收曙色草的生命力,因此他没有像玄那样,而是留了个全尸,悬朱把他处理了,焚烧殆尽,落入海中。
说到海,她想起丛姜也是在海里死去的,又想起他所说的“被有限时间标记的死物进入海中后会消失在无限时间的深渊里”。
然后她终于想起了丛姜那个害人精的半句预言。
“被带着同样印记的……”
多年前出海的木棉号,全船的精灵无一生还。除了被猎杀的以外,玄被关于地牢,禄则被擢升,但看似命运迥异的两者重逢后却没有高低贵贱地同归于尽。
她依然按照自己的习惯记录着天气、气压、温度、湿度,检查能源、巡逻海面。
有点疲倦,她搓了搓脸,转头看见缁衣青年还坐在屋里。
“对不起。”他道歉真诚。
“你怎么了?”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如果不是我让你把那个囚犯带来,恐怕不会发生这种事。”
“事实上,我应该多谢你。如果你没有主动诱他踩入陷阱,恐怕他还要再装模作样一段时间,情况会变得更糟。”
悬朱摇了摇头:“我指的是玄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