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有信(106)
梁风讷然抬头,下一秒便从梦中惊醒。
——那个狗主人换了一张脸,那张脸和自己哪里都一样,唯独一双傲慢的眼。
——梁弈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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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又一年。
“地下城”每一天都有人搬进来,每一天也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还有人在里面如野草般成长。
十七岁梁风,走路时都能听见骨骼生长的声音。身量拔高,梁风的肩背随之变宽,喉结突兀的同时,他的嗓音也开始低沉磁性,强肌劲骨将力量贲张而出时,有人觉得这就是少年感,也有人嗅到荷尔蒙十足的男人味。
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恶劣的生态赋予他Alpha气息满满的身躯,基因又遗传给他一张惹眼的帅脸,游走在贫民窟与富人区之间,他桀骜又招摇。
他早不在意富人区那些傲慢又势利的眼,他的恶劣让他们厌恶,更让他们恐惧。
他也不再害怕地下城那群玩命的少年——他比他们更狠,更疯,更不要命。他们在他手里丢掉过血肉,牙齿,手脚甚至眼睛,从此再不敢招惹他。
他变得越来越强势,也越来越阴郁沉默。
因为他发现想要强大,就必须得变成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他终究还是长成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类人。
还在成长并非一无是处,长大后的梁风得到的最大慰藉就是赚钱。
他不仅不用再靠两个妈妈养,还能反哺家里的三个女人,是名副其实的顶梁柱男子汉。
何姨没什么文化,对能识文断字的人总有滤镜,经常夸梁风“上过学的就是脑子好使”。
虽说只在国内学了几年,但他脑子好使是事实,呆了不到一年,少年一口英语就说得跟母语一样地道,各种俚语都信手拈来。
语言障碍清除后,赚钱的路子就多不少。梁风做过的工作多过三十六行,称得上称心甚至喜欢的,只有在修车厂那份。
男孩子对车总是天生就有好感,梁风在好感之上有多几分车感,很多车他摸摸发动机,转转方向盘就能开得得心应手。有时候趁师傅不在,他还会偷偷飙几圈车,漂两道移。
速度带起疾风时,他的烦恼也被吹散——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才算活着。
靠着修车厂里积攒的技术和积蓄,他们的日子终于不再拮据,一家人甚至开始商量搬出地下城,换个环境稍微好点的社区。
就在他们憧憬着一间可以照到阳光的房子时,境况突转急下,两个妈妈先后病倒了。
何姨的肺腺癌一查出来就是晚期,大医院都治不了,更别提地下城里的私人诊所。
她很平静地接受了命运对自己的审判,梁风和妈妈越坚持为她治疗,她反而越惶恐——太花钱了。她的命本就不值钱。不值得的。
病情恶化后,何姨说什么都不肯再去医院了。圣诞节前的一个平安夜,她自己偷偷买了很多吗-啡,又把那些吗啡全部注射进自己的血管里。
何棠在痛哭中度过了那个圣诞节。
何姨走了之后,梁风妈妈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更糟糕的是她连确切病因都查不出来,梁风带她去过富人区的医院,也寻过唐人街的中医,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何棠甚至还找来过一个吉普赛的巫医。那个老太婆神神叨叨地说梁风妈妈的灵魂已经被恶魔收走了,谁也拿不回来,梁风气得差点抄起水晶球要砸她脑袋,最后还是妈妈拦住了他。
妈妈笑着安抚了他,又劝他们不要忙活了。她说她的病是心病,这辈子都解不开心结的病。药石无医。
何棠又哭了。梁风一言不发地离开家,继续到处找医生。
他没有一天放弃治疗妈妈,可她的病还是越来越严重,很快连饭都吃不下。有一天,妈妈的状态突然好了很多,她有了起床的力气,将地下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给何棠编了花哨的辫子,做了他们喜欢的馅饼。
梁风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妈妈一直没睡着,他也是。夜色最深时,她跟他说想要去看日出。
他们出门前隔壁的何棠也醒了,小姑娘揉着眼睛问哥哥是带沈姨去医院吗。
梁风嗯了一声,让她去修车厂老板那里先借六百美金。
何棠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们母子俩。
她记得她妈妈的丧葬费用就是六百。
她知道他们不是要去医院了。
这次她没有哭,只瞪着大眼睛注视他们走出家门。
七月仲夏,气温很高,可梁风记得那天晚上很冷,他背着妈妈走了很远的路,身上和心里都还是凉的。
他们在深夜走出地下城,穿过富人区,来到跨河大桥下,这座大桥还没建好,桥梁缺了一大截,硬生生从中间断开。
等太阳出来照在断桥的江面上,视野应该很好,也很美——梁风这样想着。
路被封了,他只能背着妈妈从桥边往上爬。他妈妈瘦到跟小孩一样重,照平时根本不是难事,可那天不知道怎么了,梁风就像被抽掉筋骨一般,浑身都没有力气。
妈妈心疼他,怎么都不肯让他上桥了。她说我们就在河边坐坐吧,她还没来过这边呢,能吹吹风看看风景也很好。
梁风把妈妈放到桥下的河边,可是那里什么风景都看不见,那晚连星星都没有出来。
围绕他们的只有黑压压的河水,以及漫长到没有边际的深夜。
他们坐了很久,久到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凉。
天空翻出鱼肚白时,妈妈突然问他后悔吗。
后不后悔离婚时跟她走,后不后悔当初没有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