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郎(情锁之二)(11)
一见到夏云在做什么,她忙过来阻止。“小姐,您应该多休息一会儿的。”
“睡饱了,够了。”她擎着针来回缝递,眨个眼,一排线就出现了。“汤药给我喝的?”
“是啊,还是柯总管亲自端来的。”蟠桃放下托盘,认真地看着自家小姐问:“小姐,您跟曹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抬起头。“怎么这么问?”
“奴婢想不懂啊。”蟠桃叹气。“昨晚上您晕过去,您不晓得,曹爷多急啊!奴婢差点被感动了。可是今儿早上,奴婢一知道这汤药是做什么用的——”
夏云一睇桌上的碗,听她口气,那药似乎不是用来补身子的?
蟠桃证实了她的揣测。
“据说这汤药喝了之后,姑娘家就不易怀上孩子了——”蟠桃一脸犹豫。“小姐,您真的要喝吗?”
夏云挪回目光,定定望着手里的衣料。
她是来曹家偿债赎罪的,换句话说,曹震绝对不可能要她生下孩子。两家冤仇结得太深,不是她帮他生一个孩子就能解决——这些事她全都知道,可是,为什么听到这消息,她心头仍旧紧了一紧?
她扪心自问,难道她心里还存有一丝妄念,以为曹震会因为她的曲意承欢,多少改变了对夏家的成见?
她一边想着,一边暗笑自己傻。
昨儿夜里他的举动,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费尽心思要她过来抵债,就是要报复她爹当年的背信之举。今天,他好不容易得她这只棋,怎么可能又自掌嘴巴要她生下他的孩子?
她挪开衣料,走过去端起瓷碗,漠然地一饮而尽。
既然非要她这么做才能平复他心头的怨恨,她就喝。
早在踏进曹家门那一天起,她就告诉自己,一切是为了赎罪。
“小姐——”幡桃心疼地喊。
“拿出去吧。”夏云坐回椅上,又专心地缝作起来。
瞧她神色镇定,好似喝药这事对她完全没有影响,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多疼。
她并不怨怪自己生在夏家,也不怨怪曹震无情薄凉——毕竟这梁子,还是自个儿爹当年结下的。
只是她难免会伤心,曹夏两家,真的,再想不出任何办法改变僵局了吗?
又过了三天。
这三天里,曹震一次也没过来“碧漪堂”。倒不是又上了“桃花扇”寻欢作乐,而是织造局接连几次变卦,搅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那两万件丝棉袄,曹家作坊虽已承作了大半,可余下的一万五千件,织造局花了几天,竟只发派了一万不到。回过头还是得来为难曹震,织造大人几次召唤,就是想利用曹震的人脉,打发掉余下的六千件。
曹震真的是有苦难言,但碍于情面,只得硬着头皮承下。
曹家作坊这边,无论如何是吞吃不下另六千件的丝棉袄了,曹震想了又想,只能跟其它机户求援。得空,曹震在知名饭馆“丰泽园”设下宴席,请来相熟绣坊老板。酒足饭饱之余,他提出要求,希望大伙儿能冲着多年情分,一户几百几百地凑,齐力帮他熬过这回难关。
其中计家老爷,一口气跟曹震允了三千数。
只是另有条件。
宴席之后,计家老爷留下来与曹震商谈。
有个圆墩墩肚子的计家老爷说:“我说曹爷,您也老大不小了,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
曹震心头一跳。他知道计家有个已近出嫁年纪的闺女,独名一字“锦”,长什么样貌倒没听说过。不过和夏云未出嫁便芳名远播相比,计家千金,大概也不过尔尔。
“是啊。”曹震陪笑。“只是近来事情太多,实在无暇思索终身大事。”
“无妨无妨。”计老爷拍着曹震肩膀。“终身大事本就需要从长计议,这样好了,忙过这一阵,我找你喝杯小酒,咱们爷俩再好好谈谈。”
曹震虽不认为自己想跟计家多扯上关系,可这节骨眼,他不先允下不行。“全听计老安排。”
“好、好。”计老爷满意笑道,扬扬手,打道回府去了。
返回自家,天已然暗下。小厮亨菽捧来干净衣裤,询问需不需要备点粥菜宵夜。
曹震自顾自喝了杯茶,扭扭僵硬的肩骨。
“不饿,我刚从‘丰泽园’出来。”他顿了一下才问:“夏小姐呢?”
“小的去的时候,夏小姐正在房里缝棉袄呢!”
几天下来,亨菽已摸清主子脾性,进门劈头一定先问夏小姐在做什么。所以每到晚膳,亨菽一定会上“碧漪堂”望望,好跟曹晨报告。
说到缝衣——曹震蓦地转头。“你去找柯总管,跟他拿件夏小姐缝的丝棉袄过来。”
亨菽领命退下,不一会儿捧来件素棉做表的丝棉袄。
曹震细看针脚,细腻得惊人,大抵是刺绣惯了,连缝粗布衣裳,她也当绣花般认真。
曹震脑中浮现她坐在窗前,手捻着炭条,专注描图的画面。他还记得她微露在黑亮鬓发后的粉红色耳朵,那么秀静纯美,仿佛世间纷扰,一概与她无关一般。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清爽地洗了个澡后,曹震自言倦了,要亨菽下去休息,只是没一会儿又见他走出卧房。一下人瞧见,提来灯笼,他却摇手说不用。
今晚月色大好,不掌灯,也能隐约瞧见园中美景。曹家庭院细致而美,池水、亭台、楼阁、默林、柳影,全都错落有致地安住在最适恰的位置上。信步走着,一阵阵香气扑来,那是梅花盛放的香,还有各种说不出名的草木的气味。他在园子里晃了一晃,不是有意要上“碧漪堂”,但脚步却自顾自地走来。
夏云还没睡,几支蜡烛照着她侧脸,白玉似的面颊莹莹发亮。他伫在窗边睇看了一会儿,心房骚动着。
几天来他一直没开过口,她见了他吩咐的汤药,喝了吗?什么想法?是觉得他薄幸无情,还是舒了口气?
他摸不透她的心思——或许,他也不是真的想搞懂。搞懂了又如何?他自问。难道她是夏家人的身份,就能因此而改变?
摇摇头,本想就此回去,窗里的人却冷不防抬头,那么巧地望见了他。
天色实在太黑了,她虽瞥见了人影,但却看不清脸面。“那边的人——是曹爷吗?”
曹震迟疑了一会儿,才出声一哼。
真的是他!她搁下缝针,拿近蜡烛欲看。可再一想,看什么啊!她暗骂自己傻。他过来,不就是想进来?
“您等等,我来帮您开门——”
她这么一说,他不进去,感觉反而奇怪了。
已在边间睡下的蟠桃听见声响,立刻出声。“小姐?”
“没事。”她喊声,知道蟠桃早累了。蟠桃不像她拿针线拿惯了,接连几天没命地缝衣,一双眼都红了。“你睡吧,有事我再喊你。”
她点亮厅堂里的蜡烛,接着把门打开,穿着蓝云隐花缎袍的曹震踏了进来。两人几日未见,脸上都有些尴尬。
脑中浮现的,尽是那夜欢爱的场面。
“渴不渴?我沏壶茶。”她先说话。
“碧漪堂”旁厅里,总是燃着一只红泥炉,只要把陶壶往上头一搁,再添几片炭,一忽儿就有热茶可喝。
她将茶盅搁在几上。“请。”
曹震看她一眼,接着掀了掀茶盖,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混着茶香而来。他举杯啜了一口,认出是梅的香气。
“家里有这种茶?”他问。
“是我自个儿混的。”她往院里一望。“外边有那么多梅,见它一朵一朵掉在地上,我觉得可惜。前几日还闲的时候,我跟蟠桃两人拾了好大一盘,晒干添在茶里,没想到喝起来还颇具风韵。”
经她一说他才明了,她发间的花香从何而来。
天天住在这梅花林里,喝着掺了花片儿的茶,不沾染上幽香也难。
他啜尽一杯,又要了一杯。
见他喜欢,她拐进旁厅取来一陶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