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间(139)
他中间回了一次头,看见母亲从卧室里走出来,隔着厨房门玻璃,看不清脸色。
那屋里,床上两个枕头却只有一床被子,床头一边一个充电器,宫祈安早上走的匆忙没拿走,抽屉要是打开的话里还有点不太能给别人看的东西。
旁边卫生间就更不用说了,明晃晃的双人牙刷一黑一白摆在那。
付然什么都没说,但也什么都没藏。
母亲从屋里出来之后就坐回了沙发上,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刨根问底,电视里的热闹和厨房的烟火气在这个冬日里没能散发出别家都有的人气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类似激动这种可以向外发泄的能力,他们好像都丧失了,像是丢了灵魂的肉体在人群中流浪。
午饭付然做得很清淡,按照医生建议的食谱做了很多样,他想丰盛点,况且也不知道母亲爱吃什么。
“妈,吃饭了。”
他把所有菜都端上来,母亲却还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没动。
“妈?”他又轻轻试探着喊了一声。
电视里热闹的鞭炮响像是不稳的心跳上上下下,在寂静的房间里愈发突兀得让人喉咙发紧。
“你......是在谈恋爱吗?还是......”
母亲终于开了口,眼睛却看着电视没有看他。
“嗯,”
付然舔了下干燥的嘴角,又补了句,
“在谈,认真的。”
“认真的?”母亲重复了一遍,“可我看着都是男生的东西……”
付然微微皱了下眉“嗯”了一声,没解释。
其实这种事想解释起来有理也有据,但就是挺无力的。
不同的经历造就不同的三观,由此垒叠出了顽固如山的偏颇与成见,时代在变,不变的是人排斥接受自己生活轨迹之外的别人的不同。
从前结婚是必需品,子宫要传宗接代,生男孩是天大的事,那些经年思想对恋爱没有概念,从前的恋爱只是为婚姻服务,而如今有人已经逐渐想作为自己活着了。
牢里的六年,多元化的世界对闭塞的人来说早已经面目全非了,所以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了。
“是不是......”
母亲的视线缓慢地转了过来,付然几乎能看清里面的沉重在翻涌,
“我失败的婚姻给你造成了什么影响?”
“不是。”
付然否定得很快,可喉咙里忽然像是塞了坨棉絮哽得酸疼,他缓了一口气,可沉默半天那股难受依旧上不去下不来,发涩得好像棉絮混着血液於堵进了肺里。
承认自己人生的失败,就是把千辛万苦透支全力盖起的危房一脚踹倒,拼了一生,最终拼出了个破烂的笑话。
宫祈安说他没错,可他好像还是罪无可恕。
人在绝望的环境里是会挣扎着向外界求救的,或明显或隐晦。
可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看母亲的眼睛了。
在最绝望的时候伸出去的手落了空,那颗勉强撑着的火星就只能走向了死亡。
可他也并不是无所作为,而母亲身上的灾难也不是她的错,追根溯源他们都不是原罪,但可笑的是,两个都没有错的人为什么会这么荒唐地在自己身上剖析罪因?
“不是你,和你们都没关系,”
付然撑了下桌角,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初中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对女生没兴趣,天生的改不了,就像有人喜欢留榴莲有的不喜欢,没有是谁的错,你不要这么想。”
“初中?”
母亲却愣了一下,她像是回忆着却想不起来,
“那时候你谈恋爱了吗?”
“初中没有,高中谈过。”付然如实回答。
“哦这样,”母亲沉默了挺久才点了点头,
“你的成长我好像完全不了解。”
距离是相对的,在付然逃避压抑环境的同时,她何尝不也在试图回避自己对孩子成长造成的负面影响。
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他们都可耻地在逃避的间隙里呼吸上一口气。
母亲坐过来吃饭的时候,付然还站在那,他低下头,却忽然觉得有点恍然。
她老了,很明显。
印象中本该茂密柔顺的一头黑发如今掺杂着几缕白,干燥得像是荒地里的枯草没人照料,眼尾的纹路就算没有表情也像是淤积的伤痕横亘在那。
时间太快,像是蛮横地扎进身体里的根须,一点一点把残存的生命迅速吸干。
母亲抬头的时候他没来得及收回眼神,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眼神,可母亲看了两秒忽然笑了,
“你现在怎么看起来一副很爱我的样子。”
付然愣了一下,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地方被锋利无比的利刃长长划了一刀,伤口很细但血却开始无声地涌了出来。
母亲拽了他一把让他到跟前,付然不想再低头看了,他在她旁边蹲下身。
母亲抬手摸了摸他的眉骨,断了的眉毛是他们最后一次打起来时留下的,差点伤了眼睛。
“你一边冒着危险做着保护我的事,可又故意让我看见如何毁了他又毁了我的办法,”
“你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啊?”
像是被人用榔头敲了后脑,很近的声音但却仿佛响在了很远的地方,付然张了张嘴,明明在呼吸但却好像马上要窒息了。
是了,这件事是腐烂在心里的沉疴——
他详细构思过的许多种杀人方法,母亲在其中选了一种。
这些中其实还有些许别的缘由,但在既定的结果面前也都无关紧要了。
母亲挥刀杀了那个男人,付然就是领路的死神。
分明皮肤下流着最亲近的血,可这血液好像把他们都给腐蚀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