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尘(270)
纪长宁停下脚步,仰头眺望着远方,望着层层叠叠的山脉,语气淡然道:“路菁,你觉得我在无量山的时候,开心吗?”
路菁回想了一下在无量山的时候,和自己不同,纪长宁是大师姐,又是宗主徒弟,从薛云阳去世后便被寄予厚望,一言一行皆是需要小心谨慎,给宗门弟子一个表率,未敢有一丝懈怠。
过往岁月中,她看着纪长宁日复一日的练剑,只为在宗门大比时胜过其他弟子;见过外出历练时,纪长宁一身是伤还拼死将其他师弟师妹护在身后;知晓每次执法堂散值,她都是最后离开的那人,踩着夜色一人走在寂寥漆黑的山路上。
纪长宁从未说过,也从未有人问过纪长宁开不开心,路菁不清楚,可是她见过最开始的纪长宁,那时薛云阳还没死,她们出到无量山,纪长宁是爱笑的,嘴里总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语。
她说天地其实是圆的,说大家都是猴子变得,说文字拥有生命力……那时的纪长宁的世界是光怪陆离的,所描述的那些东西也是自己前所未闻的,远没有现在的沉闷,好似承受了许多,遗失了自我。
这会儿听见这个询问,路菁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刻意以平常轻松的语气笑道:“眼下也挺好的,不用回去受那些规矩束缚,你不是想去寻你家人吗,我可以陪你去啊。”
路菁一把揽住人乐道:“等你把想做的事做完,到时候咱们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从此与世无争,岂不快哉,你觉得可好?”
“好。”纪长宁也跟着人笑了笑。
二人有说有笑出了小镇,一个人影走到她们刚刚站立的位置停了下来,随后又跟了上去。
她们一路往北赶在天黑到了宣阳城,自从邱寻春死后,路菁每月都会来一次,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闭着眼也能摸到邱寻春墓前。
邱家家大业大,这块山头都是他们的,用作邱家人的陵园,一路走来能看不到不少坟墓,路菁目不斜视,一直走到最东边的一处墓前。
这处虽是偏僻,但视野极好,不远处还有一条溪流,依山傍水,是极好的风水,不难看出邱家人对邱寻春的重视,不过也难怪,邱寻春是本家这代唯一的孩子,即便是女子,却并未受到过轻视,只是于情之一事上有些坎坷。
纪长宁站在一旁,看着路菁轻车熟路的扯掉墓四周刚冒芽的杂草,不由想到第一次见到邱寻春的场景,在他们为魔物困扰不已时,她便出现了,温润有礼,像一抹皎洁的月色那般照亮了屋子。
那确实是个极好的女子,外面像水,内心却坚若磐石,好似无论经过什么苦痛都不能折弯她的脊骨,因邱家的命运而丢下手中的剑被困于一隅,也未曾心生怨怼,虚无度日。
平心而论,纪长宁极为欣赏此人,也能明白路菁的执念因何而生,虽说天地定律,是阴阳和谐的自古以来,男子为阳,女子为阴,阴阳相调,才使自然的和谐,男女平衡,万物才能自然更迭。
可纪长宁并不这般认为,天地万物,自有定律,定律却非万物唯一,且,阴阳相调为对,阴阴相交就一定为错吗?何人而言,何人来定?只因自古如此,便意味着绝对嘛?
世间所有,都做不到亘古不变,所有事物都是沧海一粟,会随着时间消亡而消亡,情感如此,人亦是如此,哪有何必过于执着对错,若说情爱,也应当是心之所向,情感所需,应当是灵魂与灵魂的契合,而并非男女之间的拘束。
纪长宁知道自己这些言论过于惊世骇俗,无人能够理解,可她心中不知为何便是这般想的,在所有人都觉得路菁疯了时,只有自己知道,路菁的坚定和勇敢。
敢于做旁人不敢为之事,敢于同这世间腐朽陈旧的规矩叫嚣,敢于直面众人发出不一样的呼喊,她以一种悲壮惨烈的行为,在古板封闭的仙门众人心中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将自己的名字和邱寻春的牢牢绑在了一起。
意识飘忽不定,纪长宁恍惚间又看见了那个温柔如月的女子站在自己面前,眉眼如旧,一身水蓝色的长裙,连笑都似以前,一如初见。
实际上,她最后见到邱寻春时,那女子亦是油尽灯枯,长期因病痛折磨而显得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瞳孔混沌不清,似蒙了一层雾气,就这么静静躺在床上,仰头盯着床幔,周遭弥漫着酸苦的药味,实际上,更多是只有死气。
那时,路菁因要逆天而行替邱寻春续命而引起叶东川暴怒,被楚桁关了禁闭,隔着一扇门,她苦苦哀求自己替她去看一眼邱寻春,自己不忍路菁难过,便走了这么一趟,见了邱寻春最后一面。
大多人快死时应该是何模样,纪长宁不知道,可她看见邱寻春,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平静坦然和解脱,仿佛对命运的妥协,对即将到来之事的接纳。
混浊布满血丝的双眸在看见人影时,亮了亮,待看清是纪长宁后,那眼中最后一点光也暗了下去,声音很轻,一句话说得极其费力,“纪仙长。”
纪长宁的喉咙似被异物堵塞,只是愣愣看着邱寻春却不知该说什么,她看出来眼前这人快死了,只剩一口气,可能在等路菁,可路菁来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