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告而别的那些冬天(4)
他们并肩走在胡同里。
昨晚呼啸的北方今夜依旧,秃树枝随风重颤,枯叶又落一片,被男生踩碎,声音清脆入耳。原来已经是这样的冬天了,原来冬天不止是冷,也可以是美。杨今隐秘地开心起来。
男生问:“那帮混蛋,你同学?”
杨今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回答:“嗯。一个大院的。”
“哦,厂里的啊。”
杨今顿了顿,“你……不是?”
生活在这一片儿的,基本都是第二机械厂的。第二机械厂太大了,有自己的社区、超市、医院、学校,人人都说可以在厂里安稳过一辈子,人人都说死也要死在厂里。
谁都不想离开。谁离开,谁就是异类。
——就像杨今的父母。
“我在你们厂旁边开小卖部的,你们三中可多学生跑到我那儿偷偷买烟了。好学生,你是不是从来不去小卖部买烟?我可从没见过你。”
杨今看着他,认真回答:“我不抽烟。”
男生脚步一顿,忽然又大声笑了,还说:“你真有意思。”
杨今没有回话,他把头埋得很低,伸脚,用力踩碎了一片枯叶。
冬天怎么有点儿热呢。
后来就安静了,他们不再说话,只有脚步声。
路灯昏暗得只能照亮非常有限的一点地面,连他们并排走在一起的影子都看不到。
杨今感到失落。
他不知道男生手臂上的伤是否要紧,不知道男生住哪里,不知道男生的名字,不知道男生为什么要救他——男生一定听到了他被那些人叫“兔子”。
或许他应当对救命恩人好一点,比如再次询问伤势,比如邀请他到家里喝一杯他爸从澳门带回来的可可粉,抑或是送他到医院把玉岩屋那些伤痕妥善处理好。
妥善。
可杨今似乎总学不会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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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今再次看到他和男生并排在一起的影子时,他们已经达到大院门口,站在门口的路灯下。
回家的路为什么这么短,时间为什么这么快。
他抬头,直直看着男生,路上想问的话没能说出半个字。
“别再让人欺负了,你一男的,手边有什么就抡起来给他一脑门啊,知道不?”
杨今沉默地看着他许久,然后问:“你知道兔子什么意思吗?”
沉默如北风吹落最后一片枯叶一般,来得突兀又自然。
冬天是真的来了,呼出的白气在镜片上出现又消失,杨今讨厌自己近视的眼睛,不然他就可以在这片长久的沉默中,将男生的表情看清楚。
嗒——
打火机的声音。男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点燃。
男生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回答:“知道啊。”
那为什么要救我。
杨今看着男生手里明灭的烟头,问不出这句话。
“所以你要小心一点,好学生。”男生把烟叼在嘴里,回身走了。
对话结束得戛然而止,停留在不清不楚的阶段。
男生已经走出了路灯覆盖的区域,除了那忽明忽灭的烟头,杨今看不见他。
他不住地上前了一步,可能是想要追,可能是想问一句男生的名字,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
回头,家里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柳枝桂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第3章 梁也,梁也。
进家门后,杨今被甩了一个耳光。
“你现在学会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了?还敢抽烟?”
耳光使杨今的眼镜发生了歪斜,离开他的鼻梁,就要用他的鼻尖掉下。他理应伸手扶正,但他没有动作。
模糊的视线里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大院门口昏黄路灯照射进来的光——那片将他和寸头男生笼罩在一起的光。
光线好像给予杨今许多勇气,他竟然回答:“爸爸也抽烟。”
柳枝桂尖叫着:“敢顶嘴了?反了你了!”
杨今认为自己只是陈述事实,没有顶嘴。
而事实是个可怕的东西。事实是,那个男生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他从霸凌中救了他,而他会被霸凌的原因,是他喜欢男人。
柳枝桂不依不饶:“说!那是谁?”
杨今垂着眼随便扯了个谎:“不是谁,妈妈,就是个路过的人,他问我胡同口往哪个方向走。”
模糊的视野里,柳枝桂又抬起了手——那只曾在儿时怀抱过他的手。
杨今闭上眼。
疼痛没有如想象中落下来。
睁眼,杨今先看到柳枝桂抬在半空的手已经放下,一种惊愕又期待的隐秘情绪立刻于他心中生成。
——妈妈是不是心疼了。
“你马上要去比赛了吧。这周末复赛,下个月底决赛,是吧?”柳枝桂说。
杨今的脸颊因为刚才的耳光而发热,一定是红了,还有点肿——不好看了,上不了台面了。嗯,原来是因为钢琴比赛,不是什么心疼。
但……为什么不问一句呢?就问一句,为什么今天回来这么晚?是不是路上遇到了什么危险?
为什么不可以问一问呢,妈妈。
“赶紧去练琴。”柳枝桂说,“决赛那天,你爸要回来的。”
话音落下,柳枝桂已经离他而去,她路过钢琴时,还顺手帮他把钢琴盖子翻开来。
杨今抬手将眼镜扶正,他想,视力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要再丢掉了。
因为看不见的时候,会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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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切实际的幻想其实与视力无关。
杨今以为那群廉价布鞋被酒瓶揍了之后就会收敛,但他错了。
第二天早上来班级,他确实没再看见黄色液体。下午放学,那群廉价布鞋除了对他说了几句兔子不兔子的难听话以外,没有更多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