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半圆(68)
而妈妈,却一直是耐心温和,柔中带刚,从不抱怨,也从不屈服。
妈妈是六十年代生人,极聪明又好学,写得一手好字,考试经常拿第一。但在那个年月的农村,没饿死就已经算命大了,庄稼人的孩子,几人敢奢望一直念书?所以姥爷一直供着妈妈念到初中,在当时,都已经算同龄里念书多的了。
但是之后,就再也没能力供下去了。妈妈身前有哥哥姐姐,身后还有弟弟妹妹,一家子的老老小小,也都要活啊,哪有那条件只供她一人念书。
但凡那时条件能更好一点,妈妈肯定会有更广阔、更精彩的人生的。
妈妈初中辍学之后,就开始帮着家里在生产队干活,赚工分养家。之后嫁给了青梅竹马的爸爸。有了两个孩子之后,偶然的一次机会,妈妈从一个外地城里的亲戚那里,得到了几本服装裁剪的书,回来翻了翻,就看会了。
那些让人眼晕的画满了线条、写满了数字的裁剪图,她看了看,就会了。
之后,爸爸用给人盖房子赚的钱,给妈妈买了一台缝纫机,还有一台码边机。妈妈自己支起个摊子,就能把裁缝的活做起来。
妈妈平时人缘好,做事认真从不糊弄,手艺也着实出众。来找她做衣服的,慢慢就多了起来。
给人量尺寸,她能一边和人聊天,一边量,等所有尺寸都量完了,才一齐记到本子上。
过来做衣服的,一看妈妈一下记那么一大串不一样的数字,都很惊讶,“福慧啊,你这是长了几个脑子啊?”
妈妈只管笑答:“反正,就是记得住啊。”
林芳照动辄被夸聪明,但她真觉得,自己的脑子,是赶不上妈妈的。如果妈妈有机会受到她这么多的教育,肯定要比她还厉害得多。
而她和弟弟能念这些书,都是在妈妈和爸爸的坚定支持下,才实现的。
她上初中那阵子,当地有些中专会来他们中学招生,说能早就业,早赚钱养家。每年都有考不上高中的去念。
她回家学给大人听,说自己也有点动心。妈妈和爸爸听了之后坚决反对。他们的女儿优秀异常,拿全校第一稀松平常,如家常便饭,是一定要读高中,考大学的。只有念大书,去大城市,才能开大眼界,才能冲出农村有更好的未来。他们让她别去想别的,只管读,只要她念得动,他们俩砸锅卖铁都会供她读下去。
后来,她终于考上了令人艳羡的名牌大学,弟弟也上了高中,之后也拿到了大学文凭。
而真正居功至伟的妈妈和爸爸,从来都只以这两个孩子为荣,却半句不提他们有多辛苦。
人,真的是很神奇的动物。
父母越是不提自己的付出,越是无私,反而孩子们越会把这些记得牢牢的。等到他们长大了,他们会有着无尽的动力,愿意替渐渐老去的父母,撑起一片天。
所以,她和弟弟在独立了之后,都在以自己的能力上限,去回馈和反哺。 她为了将爸妈接到北京,拼尽了全力。而弟弟在开养鸡场后挣了第一笔钱,就拿来给爸妈盖了宽敞气派的新房子。
可即便这样,他们姐弟二人,仍然都觉得,还可以对父母更好。
报答不完的。
他们给她的,怎么可能报答完?
妈妈和爸爸一起,给了她这样刚柔并济的性格,这样出类拔萃的脑力,这样充满活力的体魄,这样厚重扎实的人生底色……哪一样不是无价的财富?哪一样不会让她受益终生?
然而,如今,这个她此生最温柔的呵护者,最耐心的倾听者,最坚定的支持者,给了她无限包容和呵护,无尽的最无私之爱的妈妈啊,生病了。
还是那种……很重很重的病。
可是,她这么好的妈妈,明明,才只有五十四岁啊!
多少古稀的祸患,仍在活蹦乱跳;多少耄耋的奸邪,依旧耳聪目明。
可她这么好的妈妈,却连过个六十岁的生日,几乎,都不可能了。
甚至离人生的一个甲子,尚且还有那么多年。
为什么这么早?
怎么会这么急?
凭什么偏偏,是她的妈妈!
那阎王手里的生死簿,莫非是胡勾乱画的?
那些她不知自己修了多少心,才给强行熄灭了的不平不忿,又不受控地再次复燃。此时此刻,她多想世上所有的因果都严丝合缝地一一对等。
善因得善果,恶因逢恶报。
好人万年长,坏人堕地狱。
她真恨不得立即变成孙大圣,下到那幽冥界,哐哐砸烂一整座森罗殿,再扯烂那张生死簿,强销了柳福慧这一名号。
但是,她并不是能上天入地的孙大圣,她只是肉体凡胎的林芳照。
无能为力。
记忆中和妈妈相关的点点滴滴,渐渐汇成了河流,冲垮了她理智的堤坝。
不管她这个女儿多不愿面对,妈妈,就是生病了。
不治之症,无药可救。
哪怕是她所能买到的最好最贵的靶向药,最多,也只能延长两三年。
之后呢?
死亡。
那么死亡,又是什么?
她没死过,不知道如果有天妈妈跨过了那道阴阳界,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是彻底的寂灭?是所有知觉、所有觉知,所有有形的、无形的统统幻灭?全都消弭遁形、无影无踪?
如果是那样,她的妈妈,之后便再也看不到她了啊。
看不到她三十多岁,看不到她四十岁,直至看不到她未来人生里将会发生的所有变化和际遇。
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