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遍地修罗场(94)
这些被殿试录取之人究竟是不是真才实学,一看便知。
人人都道,今年的贡士实至名归,但他和江亦行以及另外几名家世不显的贫寒之士,在看到文章内容的那一刻,都沉默了。
时隔多年,回想起那一刻,刘琮依旧眼含愠怒:“因为我们在那些被录取的文章里看到了自己的文章,明明是我们亲笔答写的,莫名其妙就被冠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闻言,朝臣之中有人惊愕,有人低头无言。
刘琮惨笑一声。
看到那些文章,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的答卷被人拿去改头换名变成了别人的,而那些别人个个都是惹不起的人物。
那些人如此嚣张,如此明目张胆。
那会儿他们想,倘若这些答卷上还是他们原来的名字,是不是代表着被录取的会是他们?
可惜没有如果。
得知此事后,他们无比愤慨,但他们之中很多人都选择了沉默。权势压人,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就算说了,没有证据,又有几个人会信。
当初沈谏与永安侯世子之事还不够他们吃教训吗?
提到要为自己讨回公道,很多人都走了,剩下的人试过很多办法,递状纸拦官轿,没人愿意管这桩事。
这也没办法,他们没有证据,仅凭空口,谁愿意为他们这样如蝼蚁一般的人做主?
在多番求告都无人搭理后,剩下的人也一个接一个走了,最后只留下了他和江亦行还没有放弃。
他们实在没办法,最后花光积蓄请人牵线搭桥,求见了那次会试的主考之一陈守义。
虽然想到陈守义身为会试主考大概对此事早就一清二楚,但又想着陈守义与他们同为寒士出身,倘若他良知尚存,也许能体谅他们心中苦楚,事情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
但他们见到陈守义的第一眼,陈守义便对他们说了一个字。
赵锦繁问:“哪个字?”
刘琮笑着答道:“是一个‘滚’字。”
这个回答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初次见面还没说上几句,开口就招呼人滚,大家对彼此印象都不好。
连陈守义这条路也行不通,他们实在走投无路了,心中愤懑至极,忍不住质问了他一句:“你也是科考出仕,也同为寒士出身,怎甘心为权贵走狗?”
如果当时他答“是”,那他们也就死心了,也不会再有之后那些事了。
现在想来,他们宁可他当时就答:是,我就是贪恋权势。
可惜他没有。
他只是反问了一句:“你们以为我想这样?”
“当年陈守义作为会试主考,审卷过后发现有人将寒门士子所答优秀文章上的姓名栏割去,换成了另一个考生的名字。他立刻将此事告知给了自己老师。”
刘琮看向朱启,继续道:“他的老师当即便告诉他,莫要管这些,他已完成审卷,贡士名额也已裁定,其余事都与他无关。”
朱启眼神闪烁,良久叹了一声。
刘琮接着道:“他明白他老师是想护着他,不过到底年轻气盛,又同是寒士出身,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次日他还是将所见所闻都依规呈报给了上级。”
“本以为怎样都会有个答复,但他的呈报却石沉大海。当时身为他上级的温涟顶着一张温文尔雅的脸,风轻云淡地暗示他说,看在他老师的份上,今次可以不追究他莽撞之举,如果他不再纠结此事,明年礼部有一肥差空缺,可让他顶上。”
这对陈守义而言是羞辱,亦是诱惑。他明白如果撒手不再管这件事,自己就能获得梦寐以求的高升机会,倘若继续插手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挣扎犹豫再三,他理智地做出了选择。
第51章
他选择了高升机会。
陈守义太清楚了,一个温涟如何敢这么嚣张,他身后还有人,那些人是他永远得罪不起的。
他本来就是为了权势才奋力科考,如今有了机会更进一步,自然要牢牢抓住。
说来讽刺,他细想自己最初想得到权势的理由是不想像蝼蚁一般被人踩在脚下看不起。可如今有了权势,他依旧觉得自己被人看不起。
得了高升机会后,他立刻跑去病榻前告诉了自己病重的母亲这个“好”休息。
当时他母亲已时日无多,听到这个消息,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高兴地直说:“我的儿出息了。”
她颤抖着手想去摸摸儿子的脸,可惜早年为了供他读书吃饭,日夜刺绣赶工熬坏了眼睛,如今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那只枯黄的手怎么也找不准儿子的脸。
他接过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母亲手上厚重的老茧刮得他脸庞生疼。
他脑中回想起近二十余载日夜寒窗苦读,头悬梁,锥刺股。为了在冬夜里借一点灯火,大雪天蹲在别人家窗前,冻到觉得自己快死了。为了求学,跪在先生家门前,把头磕得血肉模糊……
无论有多苦,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只是因为当初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时,听见不知哪个人说,科举取士不分士庶,不分贵贱,刻苦勤学,改换门庭。
就为了这一句话,为了这点虚无缥缈的希望。
他以为他抓住了希望,但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