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39)
赵家荣又干了两年工地,觉得太累了,转行去给人跑装修,跑装修也累,因为急功近利,他让传销的给骗了钱,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直在那个城市,没想着要等他,但也说不好是因为什么。
但是时间久了,就也懒得回想了,疲于奔命,人的记忆会慢慢变淡。
一文不名了之后,他就心灰意冷,离开了。
和家人闹僵的他,一直也没回去过,很久很久之后,他从同乡那里偶然得到了沈源的消息。听说他回去后,母亲很快就死了。后来,听说他没再出去打工,在村里结了婚,生了子,父亲抱过孙子后,也心满意足地去了。再后来,又听说他老婆查出癌症,不治,儿子先天遗传,没有活到上学的年龄。
始终没回去过,也就始终没见过面。
直到今天。
。
沈源拎着水果和牛奶走进病房的时候,赵家荣正守着睡着的母亲发呆。喊“家荣”两个字的声音,他是熟悉的,但是,站在他面前的人,他却怎么都认不出来。
好多秒钟过去,他才把对方同记忆中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真的,变了太多了。
母亲醒了,看到来人并不惊讶,沈源把东西放下,“婶子,给你拜年了。”
“家齐都这样了,还过什么年……”
耳边又响起来细碎的抽泣声,沈源站在原地没有动,抬起头,对着满脸不可置信的赵家荣扯了一下嘴角,比哭还难看。
“好久不见。”
心里遭了惊风巨浪,过后反而平静。不敢去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也没想着要和他诉说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什么都说不出口,赵家荣只能照着他的样子,也扯了下嘴角。
“每年都给我妈拜年?”
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也很滑稽。
沈源说话很慢,声音沙哑,但音色还像以前一样,浑然,温吞。
“我家里也没人,一个人,怪冷清的。”
这算是承认了。盯着自己又看了两眼,他就慢慢地弯下腰,先是把手里拎着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放下,又脱下了手上的一副破洞的白色线手套,最后,摘掉了他一直背在胸前的布书包。
“家荣,我听说了你大哥的事。”
他往病床的方向看去,然后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指去拉书包拉链。
花白的头发里没有几根黑的,刺得赵家荣的眼睛生疼。
红色的纸钞刺得他更是疼。
“我怕你不要,特意取了现金,带着过来。”
他恳切地,甚至有些讨好地,把包推过去给他看,“这是十万块钱。”
“就当我……还你的。”
。
那个人不肯留宿,坚决要走,麦冬看着他把一个黑色书包塞在赵家荣怀里,然后绕过车头,用力打开驾驶室的门。
他的右腿有点瘸,上车的时候,略微吃力。
赵家荣没有帮忙,点了一支烟,看着挡风玻璃后面的人系安全带、挂挡、观察了左右后视镜,然后慢慢地倒车。
书包被他单手拎着,有一条包带垂在雪地上。麦冬看着布包上突出的棱角,大约猜出来那是什么。
卡车缓慢地从胡同里全身而退,调了几次方向后开到主路上,看不见了。赵家荣盯着什么都没有的远处抽完了烟,把烟头丢在地上,淡淡地说,“回屋吧。”
麦冬却没动,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烟盒上,“给我一根。”
赵家荣挑了挑眉,没说话,把烟盒打开,递到他眼前。
麦冬抽了一支放到嘴里,双手去摸裤兜,没有摸到火,抬头瞪着眼看他,“不给我点上?”
赵家荣无奈,自己也又点起一支,用手拢着的橙色火焰没有熄,麦冬主动把烟头凑上去。
“少抽烟。”
赵家荣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我看你总是生病,而且家乐怀孕了,必须多注意一点。”
麦冬用脚尖去踢地面的小石子,没说话。
两人之间只有白色的烟气,肆意地飘摇。
就这样沉默着过了一两分钟。赵家荣抽得快,很快指尖又只剩下一截烟头,他又开口,“抽完就回去,外面冷。”
“屋里也冷。”麦冬不紧不慢地解释,“柴火灭了,我不会弄。”
“哦。那我先去生火。”
“哎……”
赵家荣转身,麦冬一下子就拽住了他的手。
夜风冷厉,吹得烟头的一点红光忽明忽暗,他隔着朦胧的白色,看赵家荣略微吃惊的表情。
他斜睨着那只黑色书包,“就这点钱,够吗。”
。
赵家荣猛地甩开他,眉头皱起。
人的眼睛,往往能表达出语言难以形容的情感,麦冬很懂得如何去读一个人的眼睛。赵家荣看沈源,一个眼神,麦冬就大致猜出来这位的身份。
赵家荣此刻看他的眼神,有如实质的利剑,更加印证了所有的猜想。
他被甩得后退,就顺势倚住了身后的砖墙,两只手抱在胸前,有点挑衅似的,抬起了下巴。
“肯定不够吧。”
赵家荣立刻就知道了他的用意,眯了一下眼睛,很快又恢复如常,“我不需要你的钱。”
“你不用再说了。”他拒绝得彻底,“也不要再让家乐和我说了。”
麦冬垂着头,看着一截烟灰落在地上。
不需要?
其实,他是能理解的。
他从小就知道,很多人拼尽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做不到的事情,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往往是家常便饭,信手拈来。很多人弃如敝履的,又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这世界处处都有根深蒂固的不公和失衡,一无所有的人,又能让他怎样去面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