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68)
她往边上躲了躲,手臂上立刻传来一股大力,把她拉回伞下。
“回去……记得洗个澡……”
她踉踉跄跄,上气不接下气。
赵家荣并不接话,一手拎着那许多的行李,另一只手紧紧地拽住她,跑得飞快。
“一会儿进去了,左转上一层楼,再左转上两层楼,记住了吗?身份证呢,身份证拿在手边,检票时候要用的。”
“哦……哦……”
陈秋华从没坐过火车,周围的一切都陌生且复杂,她只知道死死地记住家荣说的每一个字。
在这难以认识的世界里,好歹有一只手,一直抓着她。
不知不觉,他们两人已成为某个队伍中的一部分,而且正在被人群推挤着向前。她茫然四顾,听见家荣说,“到了。”
突然手被松开,她下意识地一慌,去捞对方的手腕。
一把落空,心中冒出一股恐惧,她尽力掩饰。
家荣却并没有意识到,他急慌慌的,低着头去掏那鼓鼓囊囊的两个衣兜,“路上要很久,我买了几个面包,你车上吃。”
陈秋华抬头,看见他额前垂着两缕头发,上面滴下水来。
她第一次见到这小叔子,他才十几岁,当时正在泥塘里和伙伴们戏水,晒得浑身黢黑,见到她,嘴角一撇,猛地扎进水里,溅得她裤子上全是泥水。
喜欢玩,喜欢闹,顽皮叛逆的很,猴子一样不安分,和他哥哥的性子,截然相反。
也因为这性格,从小没少挨揍,每次都是她护着。他自己倒是从来不怕,或许是天生就皮实,有一次他妈打得藤条都断了,她看着直掉眼泪,这孩子却咬紧了牙,扛着,忍着,死也不要认错。
皮都打烂了,他说一点儿也不疼。第二天睡醒了,爬起来又去山上砍草,一点儿不耽误干活儿。
家齐刚走时,她还在坐月子,躺在床上下不了地,继伟一哭,她也跟着哭,怎么也想不通是哪里出错。公公出事,婆婆比她更加萎靡,没了男人,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样过下去。那一年,她活得像个幽灵一样,觉得下半辈子没有希望。
有一次真就想抱着孩子去死,她晃晃荡荡地走到了河边上,一扭头,却看见家荣。
他满脸大汗,气喘吁吁,手里拎着一双鞋,是准备随时下去救她。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的,但却直到她扭头,他才说话。
“别跳。”他咬着牙,瞪着眼睛看着自己。
不知怎的,陈秋华觉得他眼神发狠,几乎冒出了凶光。但他说出口的话却是柔软的,“嫂子,家乐饿得直哭,我却把面煮烂了。”
“别跳,求你了。”
她当时是很吃惊的,这段时间一直顾着悲伤,没留意,家荣变了。
短短几个月时间,他是如何长大的?
后来,就再也见不到他顽皮的样子,笑得飞扬起来的眼角,可他在她心里,一直是孩子。
。
“快走吧。”赵家荣推着她往前去,又跟着队伍,不停地嘱咐,“到了县城住一晚,第二天再赶车,不然太晚了不安全。”
陈秋华“嗯”了一声。
他却不信她,一副放不下心的样子,“一定听我的话啊,别光顾着省钱。那省不了几个钱。”
“困了就眯一会儿,但是别睡着了坐过站。”
“拿好身份证,拿好东西。”
“进去后左转啊!”
及腰的不锈钢栏杆用来隔绝旅客和亲朋,家荣就顺着那栏杆,一路往前挤,可是两人之间隔的人还是越来越多,闸机口越来越进,突然她听见他喊起来。
“嫂子,我会照顾好大哥的!”
陈秋华被人群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她死死地攥住行李箱的拉杆,扭过头去,看着家荣扒在栏杆的尽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直挥手,一直挥手。
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家荣的脸逐渐远去,看不清了。她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刚才,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傻孩子。
照顾好自己啊……?
第43章 不清不楚
赵家荣在车站外吃了一碗刀削面,然后去周航家给他送车,最后又坐地铁,回到了医院。
到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推开病房门,看见护士正在给赵家齐量体温,他简单问了两句,护士说没什么问题,明天可以手术。
胃切除手术,之前在县医院已经做过一回,可是癌细胞仍旧扩散,只能继续切除。
剩下的就是保守治疗,胃癌晚期,都是这么个治法,说白了是拿钱续命。赵家荣问医生那大概得花多少,医生说那可没准儿,看家属意愿。
能明天就拉回家去,也能拿仪器保着,住到死,看家属意愿。
嫂子和他提过,想把家里的杂货店关了,田地包出去,要专心地来广市照顾大哥。他坚决不同意。
大嫂和继伟的生活,好不容易步入正轨,不能再让男人给毁了。
一家人,不能都被这一件事,拖累死。
身上湿透了,不好坐在床上,他扯了一个小板凳,手肘撑着膝盖,坐在了边上。
雨停了,淡白的日光一点点透过云层,透过刚抽出新芽的柳树,又透过乳白色的薄纱窗帘,洒在床头,睡熟的病人的脸上。
那脸上皱纹深刻、干枯,像失去养分的老树皮。
大哥老了。老得几乎都要认不得了。
赵家荣瞪着他,要把胸中的那股复杂的愤恨和怨怼之情隔空传递给他似的,虽然他知道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大概有那么两分钟过后,他咬着牙偏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