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存:一树桃花春带雨(150)
“你胡说!”毓崢的反应很激烈。但毓峰没有反驳他,仍然用平静的语调,缓缓地讲道:“我也要死了。”
毓崢一惊,看着弟弟在阴影里的脸,说:“你不活得好好的么?”
“你不知道……”
“你不会死。你太小了。”毓崢把手挎在弟弟肩膀上,附在他耳朵上安慰他道。
“肺痨都会咳嗽的。”毓峰转过脸看着他,夕阳下,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其实他的眼睛才像妈妈。
“我最近老咳嗽,一躺在床上就咳。有的时候肺管子都要咳疼了,再咳下去就要咳血了。”
“那干吗不找医生看呢?”
“我怕打针。”
“打针就像蚊子咬,一下就好了。”毓崢把母亲骗他的话重新复述给弟弟听。
“不要。”毓峰很认真地说:“我看过医生给土豆儿打针,她哭得那么厉害,我不打。再说,我也打过了。”
“那是预防针,不是看病打的针。”
“反正我不打。”他仍然执拗,然后伸出拳头威胁哥哥说:“这件事你不准告诉别人。”
“我不说。”毓崢保证道。
毓崢一向是说话算话的,自从知道这个秘密后,他就从没对外人透露半个字,很有城府似的,只要听到大人在谈论肺痨,他就绕着走,生怕有人来套他的话。
然而这个秘密还是在几天以后泄露了。
那天是他们父亲的生日,也是改年号为“永靖”以来第一个万寿节。按照历代的惯例,这是该大办的。可是溥铦还是顺着他大哥留下的规矩,喜庆节日一切从简。前三日后三日的大戏都省了,只着重过正日子。
在那天与其说他是给自己做寿,不如说他在找个借口陪孩子玩一天。这几个月里,他和他们母亲的变化,已经让这两个眼里不容沙子的孩子预感到了什么。他们开始警觉,开始紧张,开始步步紧逼他们的父亲。
毓峰的表现是爱问。他只要看到父亲,就三句不离母亲的去向。他对这个问题是非常感兴趣的,而且每问一次他的逻辑性就强一次。到最后溥铦发现自己已经不能用三言两语的话来搪塞儿子的问题,而是必须用刻意强调细节的谎来圆自己上一次,上上一次讲的假话。他这才发现孩子的智力不能低估。同时也发现大人每次能斗赢孩子的原因并不是自己有多聪明,而是孩子经历得太少而已。
与毓峰的难缠相比,毓崢则是越来越趋于自闭。他似乎努力让自己适应大人为自己制定的循规蹈矩的生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请安上学。死气沉沉得连那些给他制定作息的大人都感到憋闷。那师傅一再劝他书不要读得太入迷,该玩乐的还是玩乐。他的回应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点点头,然后不讲话了。这不是言不由衷的敷衍,他也的确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抱怨过。
即便是在自己的父亲面前。
自从母亲从这个园子里消失以后,他对父亲的态度显得冷漠。他几乎从来不主动与父亲交谈,更不可能像过去那样跟父亲有亲密的举动。就算溥铦开口问了,他也只用简洁的字据,简明扼要地把问题回答了。
在这个偌大的园子里,毓崢就像一颗小树,默默地舒展枝叶,默默地在风中捕获一丝一毫有关母亲的信息。他情愿慢慢地搜集,也不开口询问。
外面的人无法刺探到他的想法,他也决不会让外人知道。他总是沉湎于自己的世界里,玩耍,发呆。有时毓峰也会和他一起,两个人肩并肩地坐着,悄无声息。
溥铦看着他们这个样子,不可能不心痛。他把儿子们的翻唱归咎于自己的政务太多,疏于关心。
开戏那天,毓崢和毓峰被父亲叫到跟前,父子三个人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溥铦挎在儿子的肩膀上,让人把戏单交给他们。
孩子能点什么?
无非是《大闹天宫》这样的热闹戏。
不过今天本来就是祝寿,热闹一点也无所谓。
能够进宫直接向皇帝祝寿的王公大臣们权当是陪孩子一起乐了,竟然也一本正经地看起来。
整个过程里,大家都很有秩序,该叫好的叫好,该安静的安静。而两个孩子却没有像大人这么刻意,特别是毓崢。他是喜欢《大闹天宫》的,对这部戏他连续看上三场也能一动不动。他那副痴迷的样子,很容易让人相信他已经迷进去了,就算身边发生了多大的事儿,他也是岿然不动,无动于衷的。
然而毓峰却比较反常。他虽然也喜欢色彩浓烈,让人眼花缭乱的武戏,但是在看的过程里,他爱不停地发问,就是懂了,他也问问身边的大人是否与自己感同身受。
可是在那一场接一场的锣鼓喧天里,他却表现得异常沉默。既没有讲话,也没有高兴得哈哈乐。他只是努力让自己的眼睛平视,尽量的目不转睛。
溥铦端详着儿子的脸色,他已经发现有点黑了。
“你怎么了?”他问。
毓峰只是摇摇头,眼睛继续盯着戏台。
“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跟爸爸说。”
“没事。”毓峰用手推了他一下,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活泼:“你看戏吧。”
溥铦笑着摸了一下他的脑袋,身体往后一靠。可视线始终不离毓峰,他觉得他今天很反常,密集的呼吸频率,身体不自觉地前俯。接着,就连毓崢也开始转脸看他。因为他沉重的喘
息声已经打扰到他看戏了。
“你怎么啦?”他被弟弟乌黑的脸色给吓坏了,紧紧握着他的肩膀问:“你怎么了?你别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