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围棋主打暴力净杀(109)
一开始,石川理不解,一个初段女棋手,就算是石川介故人的女儿,怎么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然而,五番棋的第一盘,他就在她身上感受到惊人的韧性与灵性,似覆霜长刃,锐利,凛冽,清明。
那些追逐热点、制造对立的媒体,棋力平平却在网络世界托大的棋友,只看到悬在她头顶上空的浮尘。
而真正的棋士,能看到她寡言外貌下一束白虹般的光线,像蛾子趋光一般,被她吸引。
石川介在她的棋谱上看到了。如今,石川理也看到了。
他冒失地在错误的时间送礼,惹来了不少麻烦。庭见秋遇袭翌日,石川介敲开他酒店房间的门,肃穆着一张苍白疲惫的面孔,个头矮小,气场却莫名慑人。
老人抬手,从背后掏出一枚小臂长的铁质戒尺,把他像小时候那样没半点尊严地揍了一顿。
谁说他病重体弱的。
打起人来,力道不减当年。
他吃痛,在门口像打地鼠一样乱窜闪避,喊痛声响彻整条酒店走廊,全队师兄妹们听得分明,小松雪连电视都不看了,蹲在门边上乐呵呵地看热闹。
石川介出了气,便消失,几日不知去向。
后来,石川理才辗转得知,自己的伯父,日国棋坛长老级别的人物,竟然去了对手棋队下榻的酒店里,住下,教棋,教出华国棋队恼人的一场场胜局。
——最后,也在对手训练室同层最尽头的僻静房间里,安然陷入长眠。
不问语言,出身,民族,国籍。
棋在哪,他便在哪。
在石川介最后酣睡的酒店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字条,对折,夹着一张两寸大小的老照片。照片塑封严密,保存精细。
字条是写给庭见秋的,高桥依子代为保管。在见到庭见秋的当下,高桥依子就把字条递给她:
“见秋:第126手,倘若我镇在七之十三,限制你出头,是不是更好呢?”
石川介华语流利,写起字来,却有种小学生横平竖直、规规矩矩的质朴。
这张字条,好像从来就不指望她回复,只是他抛向世界最后的一枚棋子。棋子落地,他便合眼了。
字条里夹着的照片,也一并交给了庭见秋。
照片陈旧,颜色褪得黯淡,连照片中人物脸颊的轮廓,都漫漶得不分明。庭见秋双眼干涩疼痛,将照片摆在眼前,细细看了好一会,那些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在她辨认出眼前人的一瞬间,不由分说地翻涌上来:
他长着一张没什么男子气概的瓜子脸,下巴颏尖尖的,笑时尤是,所以在外人面前,他总喜欢威严地黑下脸,唯独对着妻儿,总控制不住,笑得像犯傻。他身形瘦小,很难撑起衣服,又没有闲钱量身定制衣服,参加比赛时,只能穿长兄穿旧了的正装,肩膀边缘难看地塌着,他需要不停抖动肩膀,才能把不断向一边歪去的衣服重新调正。他高度近视,每次吃面喝汤,都会顶着被热气熏白的眼镜,抱怨省体育队学棋太辛苦,日后秋秋学棋,每隔五十分钟必须出去玩,预防近视眼。他烟瘾重,季芳宴碎碎骂了很多年,他也笑笑不改,手指间、牙齿上,都有烟熏过的黄痕,脖颈间、发间,有一股呛人的烟味,她在他脖子上骑马马的时候,一低头就能闻见。
是老爸啊。
照片上,老爸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女孩。她脑袋圆圆扁扁的,板着脸,嘟着嘴,对全世界都不满意的样子。茂密偏卷的发,由于季芳宴懒得打理,剔得很短,粗粗地翘着,使得她的大头像一枚扎满牙签脱涩的青柿子。
照片右下角,有一句用蓝色圆珠笔手写的备注:阿宴摄于秋秋两岁生日。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的这张照片,竟然在石川介手中。
她甚至可以想象,老爸是怎样幸福地炫耀,将这张照片,交到了语言不通、无妻无儿的挚友手中。
当年棋桌两侧,显耀粉雕玉琢般的女儿的人,默默收下照片珍藏二十年的人,悉归道山,天上重聚。
人间只剩他们在纵横十九道间留下过的痕迹,和空空思念着他们的亲人。
石川介九段讣告一经登报,两岸哗然。
作为“石川流”棋派开创者,日国围棋“最后的本因坊”,石川介九段生前无论是在实战,教学,还是围棋研究,都为日国,乃至世界围棋,做出巨大贡献。
一时,日国棋坛陷入一片哀恸之中,无数棋手发文悼念先师。
华国围棋协会与朝国棋院先后发表长文,表达对石川介九段的哀悼之情。
华日友谊赛第五组比赛,因此中断。本届华日友谊赛在无数风波之中,提前宣告完赛。
参加华日友谊赛的日国棋手,在京城,首先为石川介九段办了一个小范围的追悼会。石川介没有儿女,他们作为石川介的弟子,便担负起儿女的职责,一袭素黑,立在石川介遗像前,接受来宾的吊唁。
庭见秋本是作为来宾,追悼石川,却被石川理和高桥依子强拉进石川弟子一列。
石川理试图逗笑她:“虽只一个月,我伯父可是把该教的不该教的都教给你了,你行弟子的礼数,不算他占你便宜吧。”
这几日哭个不停、脸上皮肤被眼泪泡得泛红的小松雪,见到庭见秋神情枯败的脸,竟然也想安慰她,扯了扯石川理的孝服袖口,让他翻译:
“小雪说,你来了我们师门,她就不是最小的,你要喊她师姐。”
高桥依子也对她微笑。
庭见秋心知他们的好意,艰难地勾动唇角,将怀中抱着的两罐修补好的云子,轻轻搁在灵位边上,回身时,石川理和高桥依子微让开半步,为她腾出一人宽的空间,邀请她站入家属的阵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