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记(34)+番外
“这女人,该不是把什么病气过给五月了吧。”阿婆啐了一声,将方子交给下人吩咐赶紧去配。
谭仲祺先去了柳湘湘那探望,柳湘湘哪还有之前的半分娇柔,倚在床边爱答不理的,偶尔回个一两句也是冷言冷语,面上虽然挂着微笑,但那笑仿佛含了些敌意似的,让人看着总有些不是滋味。
又到了谭五月那屋,谭五月却一直在出神,不论他说什么都毫无反应。谭仲祺颜面大拂,提高了声音,谭五月就如惊弓之鸟一般,身子猛然一抖,缩起脖子满眼惊惶地张望。
谭仲祺碰了一鼻子灰,拂袖而去,快步匆匆地穿过长廊离开。
明月高悬在夜幕正中,这一天总算过去。
谭五月打开了妆奁,取出柳湘湘送的那块金色怀表,攥在手心里。
指针一格一格走动,放在耳边带着微微震颤,又一声一声敲打着她的心。
她记性原本没有那么好,可爹爹和柳湘湘的话,她只听了一遍,就像原原本本地刻在了脑子里,仿佛冬夜的风一样盘旋个不停,越想越冷。
“现在好了。”谭五月把怀表放到眼前,努力地扯动唇角,“你若愿嫁,也能嫁的顺遂。你若不愿嫁,也不必因我而违心逢迎。”
许久,“这样也好。”她长长吐出一口气。
柳湘湘打开门,只着了一身单衣伫立门口,仰面而望,清疏的月光把青丝映成白头,眸子里浮动着一湾清澈的光。
曾经在上海,她也无数次把在夜色中流离的月光收进眼底。许久未感受到的一如那时的孤寂,竟无缘无故地涌来。
怔怔凝视谭五月的屋门,看了一会儿,眼底稍稍柔和。
刺耳的唢呐声在耳边回旋,在一派喜庆里,谭五月神情呆滞,缓缓地望过来,眸子里是沉沉的木讷与死气,一如这谭府。
她终归是谭府的人。
眼中温度又很快冷下去。
“呵。”柳湘湘勾起轻飘飘的笑,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隐约透出两分苦味。
门吱呀合上。
一夜无眠。
天色还是昏暗的,只有天边一缕晨曦冒了头,泛开一抹微弱的亮色。空气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镇子还未醒来。
谭五月困意沉沉的,却始终难以入睡,好似在等着天亮的这一刻。眯眼瞧见些乍亮的光,就揉着酸涩的眼,走出屋子。
想见的时候见不到,怕见的时候却总是凑巧。
柳湘湘正走出来,旗袍裹着纤细的身材,在这个季节已经不足以御寒,反倒让她看起来单薄得很。
谭五月微微一怔,像是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定定看了许久。随后低下了头,转身快步走开。
“你站住。”柳湘湘出声。
谭五月闻言足尖立时一顿,停了下来。
柳湘湘轻轻嗤笑一声,她往常偏爱谭五月的乖巧听话,如今看到谭五月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就似隐隐跳动着怒火。
“为什么答应?”
她还是有一丝不甘心。
谭五月浑身僵硬,面色惨白如纸片,双唇微微打着哆嗦。
呆怔了半晌,避开了柳湘湘的目光:“父命不可违。”
话音刚落,就听见柳湘湘轻轻笑起来。
再抬头看时,她的眼底已如刀刃般冷硬,素来温柔的眼里不带一丝感情,轻描淡写地笑道:“那随你。”
谭五月只是站在那,仿佛一个不会给出任何反应的木偶。
“那随你”——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来。
她好像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柳湘湘越看心里头越堵,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谭五月在身后忽然出声:“不答应又能怎样,我迟早都要嫁人的。”
柳湘湘的脚步怔住了,纤细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直,呼吸伴随着轻微的颤抖。
她转过身,安静地看着谭五月,敛起眼中的情绪,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谭五月却没有再说。
她只是凝视着柳湘湘,亮晶晶的泪水在眼眶里滚动,然后无声地滑落下来。
柳湘湘心口一窒,那人悲伤却带着一点倔强的眼神,轻易地瓦解了她的不甘和埋怨。酸涩涌上眼眶,柳湘湘微微别开脸:“你还记得我们去看的那出戏吗?”
一曲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唱的是多少世事的无常和人心的转折。
她轻轻叹气:“如今这戏,是越唱越荒唐了。”
都乱了。
又一个雪簌簌落下的日子。这一回,风猛烈了许多,鹅毛大雪飘飘扬扬,黑瓦的屋檐铺了一层洁白的棉被,寂寥的花枝被压弯了梢头。
谭五月搁下了笔,盯着纸面久久出神。
寒衣节已至,这一天,民间里又叫鬼头日,照例是要祭奠先亡之人的。每年这一日,阿婆都会叫谭五月抄几遍心经,裹在冥衣里头焚化给列祖列宗,送去御冬的寒衣。
柳湘湘。
不知何时起,落笔写下的竟然都变成了“柳湘湘”三字。谭五月眸中闪过莫名的情绪,往前翻了两页,全是,全都是。
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写了柳湘湘的纸全藏进袖口,不安地走出去。
厨房的火灶里,一团火徐徐地燃着。谭五月把纸张抖开,一张一张送进去。
火苗碰到纸的一角,就迅速沿着纸面爬上来,迅速地吞噬了整张,如一只不知餍足的兽物。
谭五月眼里映着跳跃的火光,看着白纸被烧成一团焦黑,又很快化成了灰,在火焰周围缭绕翩飞。
这火是越烧越大了,焦味飘了整个谭府。
两个家丁手里拄着根棍,在火堆里捣来捣去,好让火更旺些。外头落着雪,火盆只好架在屋檐下,把两人映得满面红光,额上竟微微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