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记(44)+番外
有些念头,在心里生了根,就总归要渐渐发芽,就如将要破土而出的春天。
这几天,谭五月每每看到阿婆,都不由自主地错开眼,心里的堂鼓都快跳出嗓子眼。连看到家丁来来往往,都觉得紧张。
离开这里,像阳光爬过很高的高墙,像风拂过树梢走到很远的地方,像柳湘湘一样。
等离开家,要去的地方,那一定是上海。
虽然还没想好怎么去……也许可以先找阿三哥帮帮忙,他年后才去务工,现在一定还在镇里。他阅历广些,去的地方也多,一定晓得怎么买票去上海。
烛火跳动,谭五月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卷着的纸条,默念了一遍,递进烛火里迅速燎了去。
谭五月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在心里盘点着计划。忙得额上渗了一些汗,心里竟然格外轻快,好似马上就能飞出去似的。
年前,按惯例阿婆会去庙里添些香火,今年爹爹回来了,大抵是要一起去的。
月亮爬到了夜幕里最高的地方,谭五月还是睡意全无。
十几年,她连小镇都没摸清楚,外面的世界是洪水是猛兽,她一概不知,更不必说繁华如织的上海城。
那里会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是好的还是坏的。
一夜未眠。
“起得倒是挺早。”
阿婆推开门,清晨的湿气扑进屋子里,谭五月已经坐在床边,穿戴整齐,蹬着一双棉鞋,鞋面上绣着花鸟。
“阿婆。”谭五月俯首,“不知怎么就醒了,可能天亮得早了。”
阿婆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精光,眼角斜眯起来,凑近了仔仔细细掂量:“你头上这簪子……哪来的?”
谭五月磕磕巴巴:“我……我忘了……”
阿婆哼了一声,总算收回了视线,只是口里说道:“不干净的东西。”
谭五月抿了抿唇,规规矩矩坐着,手指在床的边缘来来回回摩挲,很不自然的样子。
“年年这个时候,我总归会去到庙里添些香火,保我们谭家一年平安。今年你爹回来了。”
阿婆忙碌惯了,手脚一刻都闲不得,在屋里巡了一圈,总算瞥见床尾巾乱了,往上提了提,将褶皱一溜抹平。谭五月往边上靠了靠。
“你爹嫌寺庙太远,所以今年咱们请了高僧来府里。人清早就已经到了,早膳完毕就是法事,你也去沾沾佛气。对了,今天咱们只吃素食。”
谭五月心里猛地一咯噔,远远地瞥向藏着行李的柜。
“既然大师来了,扫除也是要的。前些日子正好请了尊和田玉菩萨像,请大师开开光。”阿婆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一边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催促,“起了就别磨蹭了。洗漱完了就过来。”
谭五月轻轻地叹了一声。
佛家法事玄妙却繁冗,沉香缓缓散着轻烟,木鱼声时近时远,在场的几个家丁半阖着眼,昏昏欲睡的样子。
谭五月坐在谭仲祺身边,经文听了个朦朦胧胧,只听见僧人称道谭家皆是向善之人,必有福缘云云。
一直到晌午,日头悬在头顶正中,身上棉袄晒得热烘烘,这天,确实已经有了转热的苗头。
这头结束了,还有那头。谭家的大门打开了,镇民围了不少,家丁把用来施食的粥点小菜往外搬,僧人讲经说法,一课又要两个时辰。
谭五月晒得有些头疼,又猛然听到嘈杂的人声,不适感涌上来,只得往自己屋里去避避。
若是有福,为何处处身不由己。谭五月茫然。
今天是走不成了。谭五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推开屋门,谭五月呼吸一滞,久久地停驻了,随后渐渐哆嗦起来。
阿婆坐在她床上,颜色铁青,仿佛等了她很久了。灰浊的眼里含着洒进来的一点金色的光,格外锐利。
心中垒砌的城墙竟透薄如纸,被这锋利刺穿,不堪一击。
整理好的行李正铺在床上,妆奁的几个小匣,一个个散落出来,完完全全最狼狈的模样。
眼眶聚起灼热的温度,谭五月深吸一口气,含泪开口乞求:“阿婆……五月真的不想……求你……”
阿婆是五月最亲的亲人。
谭五月害怕跟阿婆求情和讨要,因为阿婆总是管的很紧,多数时候总是要挨一顿说教的。
可是纵然严厉,始终是陪了五月十几年的亲人。她从未这么求过阿婆,心底盼着阿婆能心软一次。
隔天,谭五月身边多了个叫芸儿的小姑娘。
这个芸儿谭五月也不面生,来侍候过谭五月的起居。阿婆素来知道谭五月没什么架子,难有主仆之分,为了以免多出一个“华儿姐”之类的人物,侍候谭五月起居的下人总是轮换着来。
计划出走的事情,阿婆没有跟谭仲祺说起,只说谭五月快嫁人了,身边总该有个陪嫁的丫头伺候着,便有了芸儿。
“你是被那狐狸精的话迷惑去了。古往今来,女子出嫁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使有的百般不愿,最后不都过来了。”阿婆说,“等过了门就好了。等怀了胎——人也就安分了。”
谭五月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芸儿,新月眉黄豆眼,说不上好看,倒是很乖巧的样子。
“坐吧。”
眼前的小姐笔直地站着,目光游离,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芸儿看着椅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摇摇头:“小姐,休息吧。”
谭五月也摇头。
芸儿低眉顺眼地站着,从头到脚都是朴实的装扮,没什么亮眼的装饰。
面对面,一句话也没有。
“这镇子没意思,这宅子没意思,宅子里的人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