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了盟主前夫后(132)
沈星遥一时无言。
“我听说,”叶惊寒忽然开口,“种下心蛹之人,终身与之相伴,每隔一年,都需服食一剂特制的解药,清除体内多余子蛹,避免血肉被吞噬。你已逃离半年之久,剩下的时辰,应当不多了。”
说着,他转向段逸朗,眼中狐疑不散:“你当真是自己想逃?便不想活下去?”
段逸朗的神情既不像哭,也不像笑。
他直视叶惊寒,话音虚浮飘渺:“你觉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
轻飘飘的声音,却如涛声,似洪钟,震耳欲聋。
“我只是个活不下去,又不敢自尽的懦夫罢了。”
河上画舫歌声依旧,欢歌乐舞缭绕不绝。重重灯影入水,映得河道通红,一派繁荣。
段逸朗呆呆坐在床头,一动不动,连眼珠都似乎变成了嵌在眼眶里的石子,像个石刻出的,突兀的浮雕,融不进背后的墙,也融不进天地万物,自成一体,不声不息。
沈星遥看见他这副模样,心下百感交集,默默摇了摇头,转身走出客房。
客舍打烊,落锁的大门隔绝了门外夜市的喧嚣。沈星遥扶栏而立,看着一条条穿过窗缝的窄光将栏杆分割成一段段,越发出神。
“你在想什么?”叶惊寒的话音从她身后传来。
“倘若段逸朗所言为真,先前在云安县出现过的那个‘段逸朗’,应当只是万刀门用以引开我们注意的蛹人。”沈星遥疑惑回头,“傀儡,也需要吃东西?”
“嗯?”
“我看见他偷包子。”
“这我不大清楚。”叶惊寒略一沉吟,道,“你可见他吃了?”
“没有。”沈星遥摇头。
“那便是了。”叶惊寒道,“也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卓然需要绝世高手,要统领江湖,手里绝对不止一张牌,”沈星遥扶栏道,“楚州总部空无一物,多半只是障眼法。他在别处,一定还有据点。”
叶惊寒略一颔首。
他此前被卓然设计掳去剑南道,千方百计脱身后,曾令桑洵派人前去查探,同样一无所获。
细想之下,卓然的手段虽然强势,但敌我不明,到底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将他留住,绝不可能轻易交底。
而有关心蛹,卓然给他的说法,和段逸朗的,几乎一模一样。剩下的消息,尽是从吕济安手记中所得。
“子蛹成茧,三月成型,又三月生骨。”叶惊寒道,“烈云海身手不凡,当是那时卓然手里,最得意之作。细细算来,贺尧或许在那之前便在了,等失了烈云海,再寻新人——”
他说这些话,掐指算了算,沉眉敛容:“快了,至多一月,卓然必有动作。”
沈星遥没有说话,回头看了一眼虚掩的房门,扶着栏杆,缓缓踱至无人的一端。
叶惊寒不解其意,抬眸远远望着她。
“叶大哥,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沈星遥坦然直视他的眸子,瞳光澄澈如水。
夜深,市集人散,画舫归去,唯余星河闪耀,清光织就银幕,朦朦胧胧笼罩在宋州城的上空。
叶惊寒一声低吼打破了这难得的宁谧:“你疯了吗?”
“他们不就是想要一个能打败当今天下第一的人吗?”沈星遥的声音清晰而笃定,不容置辩,“既然有更快的法子,为何还要舍近求远,同他们周旋?”
“可这对你的名声……”
“名声都是说给别人听的,我自己问心无愧便好了。”沈星遥语调一如往常,波澜不惊,“你若不肯,我再另寻别的法子。”
星光穿过客舍二楼唯一一扇半开的窗,照亮熄了灯的走廊。
沈星遥走在前头,步履平稳,不紧不慢。
叶惊寒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一把扣住她的胳膊。
“我答应你。”
月落星沉,旭日初升。
千余里外,叶县城外茶摊。
简陋的庐棚,粗涩的茶水,丝毫没影响这里的生意——三伏天后的秋老虎异常炎热,连空气都被炙烤得变了形,蒸得人几乎要化开。
从卯时起,茶摊里大大小小的桌旁,便几乎没空过位置。往来人等,多是做粗活的汉子,赤着上身,汗湿一膀子油光,凡看见空座,也不管认不认识桌上的人,见缝插针便坐。
坐在其中的凌无非,与周围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他身上穿的袍子,面料是缬染的碧色飞凤衔花纹四经绞罗,针脚走线细腻考究。本是解了一颗扣子翻领穿着,但走进这茶摊后,想了一想,还是扣上了。
他少时开朗,穿的衣裳颜色都较为鲜艳,还是这几年转了性子,日常穿着渐渐素净许多。三个月前不巧失忆,又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人,看着那些颜色寡淡的旧衣颇不顺眼,陆陆续续扔了大半,重做了几身,刚好在前几日送来家里。
恢复记忆的凌无非看见这些衣裳便觉眼前发黑,却已来不及重做,只能随便拣了几件样式稍简的,将就穿着,以至于在这茶摊朴素的人堆里,活脱脱就是个人傻钱多还缺心眼的白痴,显眼得能当灯照。
可他这几日连夜赶路不曾合眼,实在累了,便想着停下喝杯茶,歇一会儿就走。
“哎,这位公子,”同桌一名髭须大汉对他的存在感到颇为新奇,“看您这身打扮,这是……行商的?”
“不是。”凌无非摇了摇头。
“那是……出来游玩的?”
“也不是。”凌无非依旧很有礼貌地回应。
“走镖的。”同桌的另一精瘦男子瞥见他的佩剑,又指了指他扎在袖口的鹿皮护腕,笃定地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