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422)
林文柏大受打击,当即就病了。
他少年丧母,中年丧父,亲缘淡薄,连对他多有照顾的先生师娘也死了,又丧家丧国,差点儿一病不起。
若不是李向宸一家照顾他,他早就死在信州了。
两人用仅剩的一点儿家财在信州买了地,位置偏僻,消息不通,一直到过年进城采办东西才听说赵郁川在宝峰县开办了青竹书院。
他们俩连宝峰县是哪儿都不知道,又怕是假消息,忙着到处打听,连年都没过好。
后来确认了赵先生真在宝峰,才赶紧又卖了信州的田,从信州来投奔赵先生。
他们俩这样都已经落籍了,又弃籍而走的,再次落籍五年都不能挪动改籍,平时对他们的监管也比一般难民要严苛更多,加征税收时优先也会找他们,代价不可谓不大。
沈青越自然欢迎他们留下来,“二位不用多虑,书院能帮忙落籍,县衙我们也熟,不会有人难为你们,山上正好在修房子,我们已经准备修供给先生住的客舍了,你们可以先在村里的客栈住,等山上房子修好了再搬进来。”
两人连连道谢,瞧见了先生,瞧见了舒云,他们不禁又问起师母来。
沈青越他们这才知道赵先生竟然是被人打晕弄上船的,而他们最初逃难时候,竟然还有他的夫人同行。
林文柏追问起来,也才知道赵夫人听说儿子自杀后大受打击,路上就病倒了,为了照顾孙子才强撑一口气,可惜没能走到大虞,还是病故了。
因为赵夫人的死,他们提前下了安排好的船,葬好亡妻后,赵郁川才重新带上赵舒云往大虞来。
他们后来找的船到不信州,只能到镇南郡,祖孙俩浑浑噩噩的,根本不在意目的地是哪里。
平安到大虞,不要轻生,就是他们对亡妻、对奶奶临终前的誓言。
一屋子人沉默着,心中唏嘘。
未出过远门,未离过家,刚刚在刑场见过生死的学生们听得心绪杂乱。
乱世。
他们从未见过乱世。
虽然和衢国不过一水之隔,但江水如天堑,他们根本不知道衢国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最初听闻码头闹水匪,杀人屠村固然愤慨,但其实一个个都没什么真实感。
那种气愤,像是听故事产生的。
固然同情,却难直抵内心深处,直到他们亲眼看到了那堆头颅、尸首,才能想象四十七具尸首是多少,一村二十六户老少一百四十多人尸首是多少。
现在,他们忍不住又想,衢国二十郡该有多少人。
刚刚听麻木了的仁政、严政之争,隐隐又有哪里变清晰起来。
屋子里陷入长久的沉默,能听到的只有外面蒙学班小孩儿们不谙世事追逐嬉闹的笑声。
烂漫,可爱,从心底溢出来的快乐的笑声。
“先生先生!”发现里面安静了,两个可怕先生不吵架了,熊孩子们跑来扒着门框问,“中午了,咱们散学吗?”
“先生下午再上课吧!客栈今天做油炸鱼排,可香了,去晚就抢不到啦!”
几人回过神来,曲学博道:“散了吧!下山就回家吃饭,不要在山上乱钻乱玩。”
“知道啦!”
小孩儿们噔噔噔跑了去通知同学,还有胆大开朗的孩子邀请和他们口味一致能同桌吃饭的冯明和,“冯先生,一起去吃饭吗?”
冯明和笑起来:“先替我占两个!要大的!”
“好嘞!”小孩一扭头,“元哥,冯先生要两个大的!”
谭武元一挥手,小霸王似的:“走!”
屋里的大人们全听笑了。
赵先生:“大家也都散了吧,文柏,向宸,你们家眷现在何处,要不要派车去接来?”
冯先生也道:“这位……吵了半天,我还不知道这位小友姓甚名谁,你也是衢国人吧?”
那名秀才顿了顿,道:“是,在下汪延,衢国江通人士。”
冯先生:“江通?那不就在江对岸吗?”
汪延:“正是。”
沈青越:“汪先生,要不然你也到我们书院来?”
汪延拒绝道:“不必了,只要贵书院以后不要再做那些孟浪之事……”
冯先生:“如何就算孟浪之事了?我刚刚不是说得十分明白了,那是……”
沈青越连忙打断:“停停停!我说句公道话,这个事呢,先不管他到底算不算孟浪,短时间内恐怕也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
几人:“……”
那倒也是。
刑场又不会天天砍头。
沈青越:“不过,我们书院办学秉持的是兼容并蓄,只要先生不违法乱纪,不教唆学生作奸犯科,只是教授自己倡导的理论主张,我们是不会干预的,是不是山长?”
“嗯?”姜竹愣了一瞬,虽然不知道他们书院什么时候开始倡导这种兼容并蓄的,还是坚定地点了头,“嗯,两位先生说的都有道理。”
沈青越:“你也辨别不出来他们俩谁对谁错对不对?”
姜竹:“……”
他听不懂啊!
沈青越笑吟吟地看他。
姜竹只好继续发表看法:“我听不懂太多,不过我觉得冯先生说的有道理,汪先生说的也有道理,但是谁更有道理……我也不知道……”
沈青越:“嗯,所谓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嘛,学理论也要思辨,只听一家之言肯定不成,将来长大了八成得长偏,所以,最好你们都在我们书院讲学,让大家多听多辨。”
汪延:“……”
冯先生捋了捋胡子,倒是没意见:“我觉得可以,有机会咱们再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