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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在哪里(15)

作者: 星七 阅读记录

尹馥摆正目光,偷偷记下此刻的光景,包括远方烟囱滚出来的黑烟、近处街边蒸汽屉子后叫卖老面馒头的大爷,以及,方才瞥见的、顾灵生好似翘起来的嘴角。

那是1998年,春天正深,他们尚且还能在隐秘的情愫里,尝一点命运没有痛下狠手的甜头。

第9章 当他们的命运不再有交集

顾灵生觉得自己做错了许多事。

从把尹馥的那盆山茶花怼下去开始,他做什么都是错,搭理尹馥是错,拒绝尹馥更是错。

可是发现暗恋了半年的人正好也喜欢着自己,任谁能百分之百忍住?何况他才正值情窦初开的十八岁,又何况,他在此之前从未爱过任何人,也从未被任何人爱过。

一旦踏入了这条命运里,就像坠入一条湍急的河,再也无法上岸、回头。

于是他又去找师父。

梁大仙正在小巷里摆摊算命,鼻子上架着圆黑墨镜,脑袋上一顶瓜皮帽,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烟指点江山。

“难。”

梁大仙一锤定音,坐在对面的中年夫妇一齐打了个颤,像被命运下了审判,重锤一击。

“你俩命里子嗣缘薄。”梁大仙掸了掸烟灰,“不过倒是有个法子,就是……哎,费银票儿。”

男士一个向前,差点儿没把梁大仙摇摇欲坠的小桌子掀翻,“啥法子?大师您尽管说,钱那都不是问题!人都说你这儿准,大师,我信你!”

“搁我这儿买串转运珠,不贵,五十到一百,你俩自己寻思买多少的。”他吸了口烟,“当然,越贵效果越好嘛。”

1998年的五十块钱不便宜,顾灵生看见夫妻俩面面相觑,也看见他们身上的许多世界线。

迅速将那些世界线排列组合之后,他得出两个结论:一,这对夫妻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能在下次怀上,二,师父又在骗人。

“大师,那俺两来个五十……”男士改口,“操,直接来个八十的吧!”

见着顾灵生来了,梁大仙两个眼珠子从墨镜上方露出来,使唤道:“徒儿,给拿串一百的出来。”

顾灵生“嗯”了一声,心想:又来这套。

“一百?”男士疑惑,“大师,俺刚刚说的是八十啊。”

梁大仙一根烟抽完,又点了一根,“哎,这算命呢,也讲究缘分,你瞧,阴天了好些日子,偏就今儿晴了,你说是不是咱仨有缘哪?你付八十,我给一百,剩下二十,以后常来!”

夫妻俩感激涕零:“哎呀妈,大师人真好!以后常来,常来!”

看了百八十遍这场面的顾灵生走进地下室,去拿珠子。

师父也是厉害,啥都能扯到缘分上去,天晴了是缘分,下雨了是缘分,城管来揪人了也是缘分,算着算着不小心放个屁还他妈是缘分。

有天师父让他学着这样招揽顾客,他一个屁也放不出来,本要说的“下雪了,说明你我有缘”,硬生生说成了“下雪了不安全,以后不方便就别来了”。

顾客走后,梁大仙一拍脑门儿,说,灵生啊你也太实诚了,总为别人着想,吃亏的就是你自个儿!

顾灵生觉着师父说的没错,他决定痛改前非。

——没曾想遇着尹馥又一夜回到解放前。

顾灵生随便在梁大仙桌上捎了串珠子。

根本没有什么五十、八十、一百之分,这些小珠子的成本一毛一样,不过几毛钱一颗。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夫妻俩掏了无数张毛票和无数粒硬币,终于凑到了八十。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梁大仙将那些票子揣进口袋,说:“哎对了,你俩最好在三月廿一干那事儿,那天啊,灵。”

坑蒙拐骗一大圈儿,这才说到点子上。

夫妻俩应着,高高兴兴走了。

顾灵生问:“师父,您还这样,不怕那伙人又来揍吗。”

“我哪样了?”梁大仙用刚摸过烟和钱的手指捻了两粒炒花生扔嘴里,“你就说他俩三月廿一能不能怀上吧。”

能,顾灵生看得见。可这也和转运珠没半毛钱关系啊。但顾灵生不多说,他一向不喜与人争辩,不喜管别人的事儿——包括他亲爱的师父。

他记得今儿来,为的是自己。

“师父,有事请教。”顾灵生说得郑重其事。

梁大仙不在意的模样,仍嚼着花生米,含糊“嗯”一声。

顾灵生直接问了:“师父,我和尹馥谁会死?”

“咳咳——”梁大仙一粒花生米卡在喉咙。

顾灵生体恤地上前拍了拍他师父的背,又帮他拧开泡着枸杞的保温杯盖子,水递到他嘴边。

梁大仙接过,喝。

体恤地等他师父咽下那口水,顾灵生又问:“哪条线是我死他活的?有法子能让我们不偏不倚走这条在线去么?”

“咳——”继花生米之后,梁大仙差点儿又被枸杞噎到。

“您老别给我说买转运珠。”

梁大仙想明白了,不关花生米和枸杞的事儿,他是被这破徒弟的执念噎死的。

“你看你,又实诚了。”梁大仙终于缓过气来,“人固有一死,或今儿死,或明儿死,你看了这么些人的命,知道命运无常,还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干啥?从前我劝你不要陷太深,可你既然已经陷进去了,那就不疯魔不成活嘛!”

顾灵生跟没听到他的劝说似的,又问:“有没有我跟他在一块儿,快活个几年,然后我投河自尽,或者卧轨自杀——反正就是,我死了他就不用死了,有没有这样的线?”

梁大仙瞧他,他还是头一次在这看什么都无所谓的徒弟身上,瞧见一份执着与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