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哪里(24)
“爸妈,红烧肉好了吧!”大黄一推门就嚷。
尹馥很久没见大黄这样兴奋过了,在他的印象里,大黄一直都脾气暴躁,第一学期还好些,这个学期愈发变本加厉了,动不动的冷脸发脾气。
一对夫妇从低矮的厨房走出,男人端着一盘红烧肉,女人捧着一锅米饭和三个碗。
尹馥看清了女人的模样,不,其实他在昨晚就看清了。岁月是善良的,没有过多侵蚀她的皮肤,如果她的眼里还有光芒,那一定比他们学院迎新晚会上跳舞的那些姑娘还灵动。
“阿姨好,叔叔好。”他想了太多,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问候有些迟了。
“啊,班委是吧。”开口的是男人,“班费是多少来着?”
尹馥答:“叔叔,五块钱。”
“啊,五块钱。”男人有些呆板地重复,“媳妇儿,给人班委拿。”
听罢,女人机械地转身,打开一个柜子。
尹馥觉得他们看起来很没有精神。不是说找到工作了么?为什么还不高兴呢?叔叔找到工作了,阿姨也就不用去浴场了,不是么?
“你们学校,下学期要交学费了吧,多少?”男人看着大黄问。
大黄没吱声儿,尹馥望了他一眼,看见他脸上的愠气。
也是的,高高兴兴回家,父母却死气沉沉的,谁能高兴呢?更何况大黄还带着自己,可能觉着丢面子吧。
尹馥不忍气氛尴尬住,代替大黄回:“叔叔,学费2000元,住宿费300元,管一年。”
“啊,两千,三百。”男人呆滞地重复。
“你快别说话了!”大黄不耐烦地坐在桌前,拉上尹馥,“小尹,坐下吃饭!”
尹馥愣愣:“啊,好……”
“班委先回去吧。”男人说,“今儿只煮了仨人的量,班委下回再——”
“啪”一声,大黄将碗重重砸在桌上。那张已经裂了的木桌子好似发出苍老的哀嚎,好像那是它生命里最后一次重创。
大黄对他爹吼:“那我少吃点成吗?邀请同学来家又赶人走,操他妈的,磕碜吗?!”
他爹眼神空洞地盯着那盘红烧肉,然后沉默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大黄碗里,说:“磕碜,儿子,爹对不住你。”
大黄拿起碗就要往地上摔。
尹馥及时拉住他,打圆场:“好啦好啦,我下次再来嘛,咱们还要当三年多同学呢,来日方长!”
“班委,”这时,母亲走到他们身边,不动声色地拉开大黄和尹馥,将一迭厚厚的毛票塞进尹馥手里,笑着说,“对不起啊。”
她的笑容缓缓地浮在脸上,缓缓地,慢到尹馥没有发觉。
慢到,就像他曾以为,时代像老牛拉磨一样缓慢向前走,殊不知须臾之间,天已经变了无数次。
尹馥愣了好久才收紧抓钱的手。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对不起。
尹馥离开大黄家。
身后是大黄孤独的叫骂,身前是拉着“酥饼油条”铁皮车准备上街摆摊的年轻男子,男子戴着眼镜,书生模样,天上,是沉郁的、春天不该有的乌云。
尹馥从小在奶奶的保护下长大,看的都是春日里美好的鲜花和云彩,所以很多时候会忘记,其实时代的车轮会碾压在每一个人身上,毫不留情。
比如他记忆里根本没有存在过的父母。
他低头看手中残破的毛票,有些甚至都烂了边角,有的上边还有圆珠笔写字的痕迹。
他抽出面值最大的那张一元钱,脚步僵住——
一张皱得可怜一元钱纸币,上边干涸着一道不明的白色污渍。
尹馥忽然有些想哭。
可是他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眼眶就被打断。
——被两声重重的“砰!”“砰!”打断。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有什么东西从顶楼砸下来了,重重的摔在地上,然后安静了,像土归土、尘归尘一般,万籁俱寂。
可安静只持续了一秒。
院子里的女人和小孩开始尖叫,男人开始大骂粗口,就连立在中间的那颗老槐树,也在无风的日子里莫名摇动苍老的枝干。
尹馥原地寒毛卓竖地僵了一秒,撒手,那五块钱毛票掉在地上,转身冲上四楼。
路过人群围着的那一方天地时,他从缝隙里看到一张漂亮的脸,还带着笑,她旁边的脸没有笑容,眼神的空洞和几分钟之前盯着红烧肉的一模一样。
但只有他们两个。
尹馥从没想到自己可以只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冲上四楼,从没想过自己竟然有这样大的力气敲门、锤门、撞门。
“大黄!大黄!”他喊,他喊他的名字,“黄习书!黄习书!”
习书。
他愣了一秒,他一直叫他大黄,总是忘记他的本名。
他想起入学时他说相声般的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黄习书,我爹妈给我起这名儿就是希望知识改变命运,想我以后别跟他俩似的,在厂里干生产线,没技术。他俩开玩笑说啊,万一哪天铁饭碗不保,留下的肯定都是知识分子!”
真的吗?尹馥想起刚刚拉酥饼有条车的那个男人,他戴着眼镜,面相斯文,气质儒雅,像工大里所有读过书的同学,像讲台上所有教着书的教授。
门开了。
没来得及反应,一个人撞在他怀里,他感觉到肩膀处的衣物变得濡湿,他听到细细碎碎的声音。
费了好大力气,尹馥将他抵起来。
大黄口吐白沫,脸色发青,双眼狰狞,浑身发抖,艰难地抓着他:“尹馥……救,救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