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驾驶(120)
眼皮忽而变得异常沉重, 周佩弦吃力地眨着眼,听见她在耳边一遍遍道:“不要睡,求求你不要睡。”
她的脸看起来好悲伤,愁绪从眉梢一直流淌到唇角, 周佩弦很想抬手帮她揩掉,却连动一动指尖都觉得疲惫。
他在出生前险些被打掉,一生下来就被送走,等大些好不容易接回来, 又被盘算着送到国外。
一路辗转流离, 好几次他差点就要将自己断送在异国他乡, 偏偏生命何其脆弱又何其坚韧,让他活过了两转轮回。
恐怕不会再有下一个本命年了。
双眼眨动的频率越来越慢, 他很想再好好看看她的脸,望见的却只是长久的黑暗。
不过, 如果能死在爱的人怀里,或许也不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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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刀从侧面斜插而入, 伤口深度达八公分,尖端刺破脾脏并造成脾动脉破裂,送医时腹腔有大量积血,血压降至75/40毫米汞柱,心率飙升至140次/分,随时可能出现失血性休克。
经过一番急救后,周佩弦于凌晨被送入icu继续观察。
夜半的医院并不安宁。
奔跑声、推车声、仪器声,和最令人揪心的恸哭声。
不远处的女人在哭,声声凄婉,宋千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干的。
她只是觉得很后悔。
后悔从事老师这个职业,后悔以为自己能感化那种顽劣分子,后悔把周佩弦卷入这场是非。
最后悔的大概是,她还没有告诉他,她的父母已经接受他了。
和母亲说开后,她有想过要告诉周佩弦。
只是她心上有些顾忌,觉得以他们的关系,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她不想给他压力,也不想给自己压力。
但人为什么总是要那么瞻前顾后呢。
如果再来一次,她会第一时间兴冲冲地跑去找周佩弦,告诉他,我的爸爸妈妈知道你是谁,也接受了你,你不用隐姓埋名,不用改换身份,你就是你,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
但是犹豫打败了她。
宋千翎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她已经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
脚步声又起,这次却是向她而来。
宋千翎茫然抬头,面前女人的面目有几分熟悉。
当看到对方跪在自己面前,她记起来人是谁了——
陈维的母亲。
“对不起、对不起,宋老师,我给您磕头了,真的对不起。”女人的脑袋一上一下,声音也忽远忽近。
宋千翎平静地看着她。
来磕头的不该是她,磕头的对象也不该是自己。
不知磕了多少下,女人狼狈地跪坐在地,涕泪横流:“对不起宋老师,都是我们不好。小时候我和他爸工作忙,就把他丢在了姑父家,我们是后来才知道,他们一直虐待他。后来我们赶紧把他接回了家,因为愧疚一直溺爱他,但他跟我们还是不亲……”
宋千翎面无表情地听她讲述陈维的悲惨过往。
就像新闻里,总会用无比煽情动容的笔触,把罪大恶极的凶犯,描写成弱小无辜的可怜人。
是父母的错,是老师的错,是社会的错,唯独不是他的错。
有那么一瞬间,宋千翎很想发疯,很想抓着她大叫,和她喋喋不休地讲述周佩弦的过去,讲述自己的过去。
毕竟曾经是语文老师,怎么也能讲得比她更凄惨动人些。
但这里并不是卖惨比赛的现场。
女人说到最后,巴巴地扒着她的裤腿:“对不起,医药费全部由我们承担。他说到底还是个孩子,您能不能大人有大量,行行好,放他一马。”
还是个孩子。
什么样的孩子?是未成年,还是未满十四岁?
发现周佩弦受伤后,她第一时间准备打电话。屏幕按亮时,锁屏页面的时间明晃晃地写着12:05。
那一刻,她的神经有一瞬的颤动。
陈维的生日过了。
如果让他等到她是老天的安排,或许这也是。
女人见她无动于衷,又开始泣诉:“你都不知道,他小时候被打得有多惨,身上的皮肉没一块是好的,伤在儿身痛在娘心,我真是后悔得恨不得打在我身上……”
宋千翎终于失尽耐心。
她一把撇开女人搭在她腿上的手,一字一句道:“够了,我不想听那么多故事了。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去教书,却每天要收到各种各样的骚扰。那时候我日夜审视自己,是我穿得太暴露吗,是我言行太放荡吗,我终日沉溺在惶惶不安的情绪之中,有人听过我的故事吗?
“我不在乎他的过去,不在乎他的家世,无论那有多么凄惨,不是我造成的,我和我的爱人也没有理由去承担这一切。你们早该后悔,早该痛哭流涕了,现在为时已晚。
“无论如何,我不接受和解,更不会帮忙隐瞒,天亮我就报警,这两个小时就是我的仁至义尽。你们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劝他自首,劝他诚心伏法,否则如果因为他拒不认罪而造成了更严重的后果,那绝不是我的错,而是你们自食其果。”
女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直到确认她心意已决后,摇晃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
宋千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逐渐移向尽头的方窗。
天空仍是灰蒙蒙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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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范琴来到了医院。
她一早给宋千翎去送自家包的包子烧卖,发现她不在家,便打了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