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与狐狸妻(38)+番外
螽羽望着夫人。先前那份淡淡的莫名的怨怼,似乎也像雪片飘到窗框里头似的化了,只在木纹上面留下一个水瘢。
“太太,光阴荏苒,我已在您身边侍奉了一年多光景了。”螽羽不觉感叹道。
“是啊,你如今也十八岁了。”夫人想了想,说,“过去一年虽说遭了好几桩不愉快的事,不过身子骨总算养得好些——郎中来诊脉,说你气血旺了不少。”
“有夫人照拂,螽羽哪里还有烦忧。”
夫人斜睨了她一眼,嗔她又在说客气话。
螽羽想,夫人大约是知道她在装病的。
毕竟去年夫人装了大半年的病呢。就是为了借故不出门。
既已消了怨恨,她便一下感到有点心虚了:“太太,这汤里盐搁得有些多,螽羽不想喝了……”
“那别喝了,把鸡心和鸡胗吃掉,郎中说这些是滋阴补血、消食导滞的。我给你挑挑。”
正说着话,管事胡六北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是在喊夫人。
“六北给太太、吴小姐请安。太太,老爷从城里回来了,差我请您到园子里散散步说说话。”
“有什么要紧话需得立刻说么?”
“没什么要紧的事。老爷刚吃多了些酒,说吹吹风散散步聊聊天舒服,是想太太呢。”
“既如此,不着急。你回去跟老爷说,我在这看蝈蝈把鸡汤喝完了再过去。”
“好的,太太。”
胡六北走了。夫人用勺子在汤碗里舀,找鸡心。白瓷勺子在砂煲里转着圈,汤已温了,热气淡淡的。
螽羽听到夫人叹了口气。
夫人很少这样轻轻地、静静地叹气。
“太太,您怎么了?可是有烦心事?”
“还不是他一天天就喜欢提他那个破城墙,提那些破当官的!”夫人哼了声,“如今长城是快修好了,他心里尽琢磨着买官呢。”
“老爷想捐个官职?”
“我是不明白。捐了官之后,那生意不就不好做了?我问他,做生意到底有什么丢人?‘那些、这些,全是我帮你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不都是好东西吗?’他说,‘你还是这般不懂事’……”
夫人的眼睛望着虚空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发着呆。
“他说,以后要给孩子请最好的教书先生,要送他到县学里听教谕讲课,要让他拜在大学士底下做门生——登天子堂,考状元郎……”夫人用一种困惑的、茫然的语调喃喃地说。
“管子曰‘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自古以来,哪个大丈夫不想从仕为官,为国效力。”螽羽道,“老爷既有门路,能捐个一官半职,便是因着舍弃些别的也使得。”
“是么?你也这么想吗,蝈蝈?”
被这样一问,螽羽竟愣了愣。
螽羽不明白夫人为何这样问。想做官员而不是想做商人,这难道不是很正当、很应当的欲求?可被夫人这样一问,螽羽却也不解了。
“奴婢……奴婢只是觉得,老爷是这样想的。奴婢不懂事,只希望老爷开心。”
“啊,这倒是了,开心——我也只是希望他开心。他要拿更多银子去给朝廷修长城、征兵丁,就让他去吧!我不管他。”
夫人的脸上恢复了些神采,好似说服了自己,心中又畅快了。
“虽则这世上,金子银子是最好的东西,可老爷开心才是顶顶要紧。你说得对!”
这句话听起来很天真。
“小娥?小娥,你还在西院里吗?”
——是老爷的声音。
方才还在埋怨,可一听老爷的声音,夫人的眼睛立刻又亮起来了。收拾碗碟、吩咐南南换好手炉里的炭,螽羽便也自然地站起来,替夫人把大氅抖平,给夫人披上系好。
一收拾完毕,夫人就像穿好衣服急着出门嬉戏的孩子似的跑出去了。
一出门便冲进老爷怀里。
螽羽隔着窗纸,看他们的影子。听到老爷呵呵地笑。
仿佛当他们在一起时,两人间是没什么礼法、规矩要守的。
在螽羽面前的老爷是那个在京城里往上爬着笑、往下眯着眼的老爷,手里握着千金买人性命,仰起头来还得汲汲营营迎来送往;而在夫人面前的老爷,却像是一个别的什么人——是一个年近半百、鬓发斑斑的疲老男人,一个年少时撩起妻子盖头、攒钱给她买糖吃的青年,甚至或许是一个懵懂烂漫、调皮贪玩的孩子。
可哪怕是这样一个一路走过来的亲近亲密的丈夫,在背过夫人的地方究竟都有哪些模样、身在何种处境里面,夫人真的知道么?
螽羽想,夫人是不知道的。
或者说——夫人是理解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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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十五一过,老爷便又匆匆启程去京城了。
今年的年景似乎比去年还要差一些,正月前后都有不少上门来打秋风的亲朋。老爷临走前,也向夫人仔细吩咐了诸多有关开粮仓、广布施的安排。
临行前总是依依不舍,夫人脸上泪珠一串串地掉。
转过头一边抹眼泪,一边不太好意思地笑着说:“瞧我,都多少年了,每次还是要哭鼻子呢。”
螽羽拿起帕子给夫人擦脸。
螽羽没哭,只是做出一副垂眸神伤的样子。去年老爷临行时,螽羽是真的落了好些眼泪。那是因着她害怕老爷一走,日后要受数不尽的磋磨。
可现在她已习惯了同夫人在一起生活。老爷在或不在,在她再激不起从前那般巨大的波澜了。
她还记得几年前,她在京中认识了张老爷那时候——
她发觉张老爷对她是很有些喜爱、很是呵护的,于是便时常期待着张老爷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