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平安(13)

他一路计划着，很快来到派出所，找到了联系自己的民警。那民警让他坐着等，然后就从办案区牵出一个人来。

那人戴着手铐，低垂着头，瘦得更厉害了，正是王子江。

张平安一见王子江，血都从脚底涌上了头顶。他连连深吸气，告诉自己要镇定：“民警同志，是不是误会了？"

民警说：“我们没有证据，是不会关人的。你认认，是不是他。”又训斥道，“王子江，头抬起来。"

王子江低着头，久久不动。

民警说：“王子江！”

王子江抬起头，对张平安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民警坐到电脑后，一边调记录，一边说："他是老骗子了，以前在诈骗团伙干了三年，被抓到，判了三年。我们查了他诈骗用的微信账号，你总共给他转了一千五，是吧，还请他吃饭？这些钱都能要回来。而且金额超3000，就能把他再送进去。”

他满脸期待地看张平安：“来，说说，他怎么骗的你？”

张平安问：“他……干过诈骗？”

民警说：“这我能瞎说吗？”

张平安又问：“他是……骗子？”

民警笑了："还不信哪？不信自己问。"

张平安转向王子江，王子江熟练地蹲在墙角，把手铐藏进袖子里。

张平安问：“你是诈骗犯吗？”

王子江不吭声。

民警说：“王子江，受害者问你话呢。"

王子江说：“我不是故意的…我要吃饭交房租啊！”

张平安闭上眼睛，好像有一只手伸进他的身体，捏住他的心脏，狠狠攥了一下。他都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疼。

说来可笑，就几千块钱啊，王子江还真帮他赶走了韩主任呢。按理他是赚了的。

民警催促他："张平安，咱们可以开始做笔录了吗？"

张平安有点儿恍惚，笑着说：“民警同志，真是对不起，我其实......没被骗。”

民警说：“啊？”

王子江满怀期冀地看张平安。

张平安机械地开口，声音仿佛来自体外：

“我的确给他打钱了，但不是诈骗。他……他是一个兼职的网络陪聊，我看到他发的广告，就打电话给他。不信您看通话记录，我们聊了6个小时。那1000块是6个小时的陪聊费。”张平安从不知道，自己这么会编瞎话，“之后那500，是我看他陪聊很厉害，约他当面聊。”

民警一脸严肃：“同志，包庇犯罪也是犯罪。”

张平安掏出手机，打开通话记录："您看记录吧。"

民警盯了张平安一会儿，叹口气。王子江满眼放光：“警察同志，那我够不上立案标准呀！就200块….…"

民警说：“够不上刑事标准，但够行政标准了，你不光要把200块钱还给受害者，还要罚款2000。"

王子江哀求张平安：“平安，借哥2200块，一出去哥就还你。”

张平安打开支付宝：“能手机支付吗？"

民警无奈地带张平安去交罚款了。

走完程序，王子江又被教育了一通，解开手铐出去了。站在派出所门口，他前后左右伸着懒腰，感慨道：“哎哟，我可真是吉人天相，逢凶化吉。”又看向张平安，一脸讨好：“平安……那个，你能送我回去吗？我一毛钱都没有了......”

张平安默默上车。王子江钻进副驾驶，看见苹果购物袋，立刻翻起来：“哟，最新款！给我买的？”

张平安拿走购物袋，扔到后排座椅上：“不是。”

王子江讪笑，眼睛朝后排溜："买都买了....."

“我说了不是！”

王子江不敢说话了。

张平安把王子江送回家，然后开车回单位，钱主任问他朋友的事解决了吗，他笑着说解决了。

当然解决了。因为他没有朋友了。

那天，张平安加班到12点，才回出租屋。可怕的失眠再又一次袭击了他。那个曾经慈眉善目的韩主任，又一次走进他家，站在床边俯瞰他。

他说："平安，活了这么多年，活出个朋友没？你当人家是朋友，掏心窝子的话往外说，人家当你是大傻逼，大傻逼。"

张平安面无表情，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王子江，上工了！”

王子江套着静电服，走到流水线旁。

自张平安把他从派出所领出来，已三月有余。一开始，他还联系张平安，但张平安不回电话，还把他微信拉黑了。

他没有经济来源，又不敢再诈骗，交不起房租之后，他只能卷铺盖进厂打工。

在流水线上干活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张平安。清北的大学生哎，还是省高考状元。这样的天之骄子，曾经对自己言听计从、无比信任。这件事真的发生过吗？

吃食堂时，他跟工友说自己吃过米其林三星，工友都说他吹牛逼，但都承认他吹得有滋有味、生动形象，于是让他继续吹。他说着说着，会忽然卡壳，忽然仿佛回到那一天，他坐在米其林餐厅里，眼前是精巧的食物，周围是雅致的音乐，对面是全心全意相信自己的张平安。

要是没被抓进派出所，自己现在的日子会是怎样？起码，他用的手机，会是张平安送的iphone12pro，他能隔三差五让张平安请吃饭，顿顿米其林不可能，但人均300易如反掌。他还能经常对张平安吹牛逼呢。他讲他在社会上受得苦，张平安不会瞧不起他，张平安会心疼他，会说“你这样的人不该受这种苦啊"。

然而，没有“要是”。他就是进了派出所，就是被张平安发现了真面目。然后，那美好的一切，都不可能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