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13)
华瑶轻声道:“人这一辈子,不过短短百年,父皇想要生生世世的荣华富贵,因此他诵经礼佛,修建摘星楼,好让上天知晓他的诚意。”
谢云潇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探究,她嗓音极轻:“《法华经》上说,‘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以己度人,超脱苦海,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恩泽万民于无量寿生,此乃大乘佛法。倘若我父皇真的信佛,他不会杀了我的生母和养母,也不会连年增税,大费土木,伤财劳民。”
谢云潇怔了一怔。
今日中秋,京城大庆,皇亲国戚白天在宗庙祈福,晚上在乾坤宫设宴。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六皇子都在宗庙里主持大局,唯独华瑶出现在紫霞湖畔,这本就非同寻常,原是因为她的生母和养母都被皇帝厌弃。
有关四公主华瑶的传闻,谢云潇多少也听过一些。他知道,华瑶的生母是教坊司的舞姬。华瑶四岁那年,生母去世,太后把华瑶接回宫,交给淑妃抚养。
淑妃成了华瑶的养母。
淑妃对华瑶视如己出,百般呵护疼爱。
只可惜,昭宁十九年,淑妃的家族卷入了文字狱。坊间便有传闻说,淑妃失宠之后,郁郁寡欢,缠绵病榻,被皇帝折磨致死。
谢云潇低下头:“节哀顺变。”
“无妨,”华瑶垂首,“往事如烟。”
谢云潇道:“今日初见,交浅言深。”
华瑶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宫了,有缘再见。”
谢云潇顺水推舟:“后会有期。”
言罢,他从树洞里掏出一本厚重的书,方才他在湖心凉亭里看的正是这本书,封皮上写着《江湖兵器赏鉴》。
谢云潇随手翻了几页,华瑶好奇地凑了过来。她见闻广博,妙语连珠,谈起兵器也是如数家珍,从冶炼到锻造,无一不通。
谢云潇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同龄人,不自觉地和她聊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倦鸟归林,绯色晚霞映入她的眼底,分外波光潋滟,欲语还休。
谢云潇合上书本:“天快黑了,殿下,你该回宫了。”
他的语气客套疏离,华瑶皱了一下眉头。
华瑶今年十五岁,再过两年,等到她十七岁的时候,父皇便会给她指派官职。
而今,凉州、沧州二地饱受战乱之苦,却没有一位皇族前去助阵。
凉州监军的位置空悬多年,言官的折子上了一本又一本,华瑶的大哥二哥三姐屡次推卸,他们都不肯担任凉州监军一职。这官位没有兵权,远离京城,打仗还要亲临前线,九死一生的凶险之路,谁愿意走?
算来算去,凉州监军的苦差,八成会落到华瑶头上。
华瑶和谢云潇搭讪,只是为了打听凉州的消息。
然而,谢云潇戒心极强,极难攻克。
暮色四合,残阳斜照,谢云潇坐在树干上,华瑶面对着他,哪怕她用最挑剔的眼光打量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人,从头到脚都长得很完美。
他身上还有一股浅淡冷香,大约是某一种香草调染的清雅气息,沁人心脾。
华瑶漫不经心道:“世家子弟进宫之前,必须沐浴熏香,他们经常用龙涎香、藏红花、旃檀木之类的名贵香料……不过,他们调香的本事不如你。”
“我不会调香,”谢云潇竟然回答,“我也没用过那些香料。”
华瑶半信半疑。世家出身的公子小姐多半擅长调香,谢云潇却说他一窍不通,他是不是故意隐瞒?
华瑶解下自己腰间的锦袋,试探道:“正巧,前两天,我用药草做了一个香囊,可以安神助眠,调息定气。”
她将这只锦袋放在他的书封上,他看着她:“你为什么……”
“嗯?”华瑶与他对视。
谢云潇提醒道:“你亲手做的香囊,不能随意送给别人。”
“我知道,”华瑶突然摆起公主的架子,“这是我第一次送香囊,你拒绝我,我好没面子。既然你不要,我就把它扔了。”
她攥着袋子上一根细绳,绕甩两圈,手指一松,香囊竟然飞了出去。
谢云潇抬手一抓,那只香囊落入他掌心,周围翠绿枝叶簌簌作响,华瑶趁机跳到了树下。
她的轻功十分高超,等到树影停止颤动,她早已销声匿迹了。
*
昭宁二十二年,八月上旬至九月下旬,紫霞宫外这一座树林里,华瑶和谢云潇见了几十次面,关系仍是不远不近的。
他们经常聊天,也经常下棋,谢云潇总是输给华瑶。即便华瑶有意放他一马,他从来没有赢过她。
在华瑶看来,谢云潇并不是一个好棋手。不过,他的棋品很不错,他性情沉稳,举止端方,坦然接受他技不如人的事实。
华瑶认为,她和谢云潇算不上朋友,只比陌生人要好那么一点。
谢云潇返回凉州的前一天,华瑶坐在树上,与他寒暄:“武侯大街上有好几个兵器铺,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你要是有兴趣,我愿意一尽地主之谊,带你去宫外转转。”
显然,这只是一句场面话。
谁会在朋友临行前一天,才向他发出邀约呢?
华瑶有意耍他,他却当真了:“你能去宫外闲逛?”
皇子公主年满十五岁之后,便会获得一块进出皇宫的令牌。
华瑶刚满十五岁,也才刚拿到那块牌子。她从袖中取出令牌,举到了谢云潇眼前。
谢云潇的瞳仁是琥珀色的,色泽比常人更浅一些,当空日光一照,似有玉石般的清透澄澈。
华瑶一直盯着谢云潇的双眼,她的神情如此专注,谢云潇怔了一怔,说出了实话:“我在京城两个月,从未出过宫门。”